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周末,周垚和仇紹一起去了養老院。

周垚單獨去見負責照顧周孝全的護工,了解他的情況。

那護工很健談,他把所有照顧周孝全的流程細節都寫在本子上,拿給周垚看。他還將給周孝全拍的照片存下來,一併發給周垚。

周垚翻看了幾張,很是詫異。

周孝全在這裏過得似乎很……寬心。

是的,寬心。

除了這個詞,她想不到別的。

她印象中的周孝全,總是有點小事發愁,但這些照片里的他,笑的像個沒有任何前史的小孩子。

那護工還說,周孝全老提起他的女兒,但他描述得很奇怪,有時候他會說他的女兒乖巧、聽話、善解人意,有時候他會說他的女兒潑辣、尖銳、陰陽怪氣。

周垚皺着眉聽着,認為前面那個女兒是方曉,後面那個是她。

可護工很快又說:“我問過周先生,他是不是有兩個女兒。他說,不,她只有一個,只是他年輕時做了一些錯事,導致他女兒性情大變。”

周垚一時說不出話,情緒複雜。

周垚去見周孝全時,他和仇紹正在房間裏,門開着。

周垚還沒走進門口,就看到裏面仇紹背對而坐,正在低頭削蘋果。

仇紹對面的周孝全一直在說話,笑的臉上的紋路看的很清楚。

周垚走進去時,仇紹已經將蘋果切塊,放在盤子裏,周孝全拿着小叉子插着吃,仇紹起身準備去洗手。

回身見到周垚,仇紹笑了一下。

很快,洗手間裏傳來流水聲。

周垚坐在仇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周孝全臉上依然掛着笑,對她說:“你媽媽那天來看過我了。”

周垚點頭,沒搭碴兒。

周孝全又道:“她把我罵了一頓,也當著我的面把她自己罵了一頓。”

這倒是想不到,周垚挑了挑眉。

印象中的陳瀟,總是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能理直氣壯。

周孝全稀稀拉拉說了很多,語助詞很多,大意是說陳瀟覺得,當年他們做事只憑自己一時痛快,沒想到周垚如今有樣學樣,全憑個人喜惡,不想後果。

然後周孝全又說:“不過你這次不去美國,我是贊同的。她那邊的麻煩,她自己才能搞定,得是同類人才能一塊玩。”

周垚突然開口了:“你不是說我和我媽很像么?”

周孝全一時恍神:“我這麼說過嗎?”

周垚點頭。

半晌,周孝全搖頭:“你們不像。你沒她能下狠心。”

其實陳瀟對着周孝全那兩個小時,她的大部分話周孝全都不記得了,但唯有一句他記得真真的。

陳瀟說:“咱們那代人不也這麼過來的?孩子要長大,要成才,就得把她扔在狼窩裏,她小時候能和‘狼’斗,長大了才能斗人。社會就是鬥來鬥去的。”

周孝全轉述了陳瀟的意思,還表示了一下他的不認同。

周垚依然沒搭碴兒,很快就要到時間了,她準備走。

但在臨走前,周孝全突然拉住了周垚。

周垚回頭時,聽到周孝全說:“有一點你比你媽強,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垚垚啊,要珍惜眼前人。”

周垚沒說話,這是頭一次她面對周孝全難得如此話少。

周垚走出門口,四處不見仇紹,透過玻璃窗才看到他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伸展四肢。

迎着午後的日頭走出去,秋風很涼,但陽光正好。

走近仇紹,他正眯着眸子看着遠方,陽光灑在他臉上,那張英俊的臉上笑容和煦。

周垚坐下,十分自然的靠着他的肩膀,和他看向同一個方向。

這個姿勢似乎最舒服。

周垚也被陽光弄得睜不開眼,索性也眯着眼,也不管會被冬天的紫外線晒黑,只享受這一刻的溫柔。

半晌,她才聲音慵懶道:“你把我爸洗腦的很成功。我很好奇,你都和他說了什麼。我甚至懷疑我臉上是不是掛着隨時準備辜負一個好男人的表情,他才那麼囑咐我……”

回應她的是仇紹的輕笑,他抬起手揉着她的頭頂,口吻戲謔:“這世界上哪有好男人?”

隔了一秒,他笑道:“所謂好男人,是壞的比較有格調的男人。”

這真是變相的自誇。

他時不時的自戀,真的讓人啼笑皆非。

周垚唇角彎了,忍不住嘲弄道:“我當初就是因為覺得你人還不錯,才讓你當我假男友陪我去鬧婚禮的。”

這件事仇紹也一直很好奇,但他問話的態度實在嘚瑟。

“我也很好奇,到底我做了什麼,才會讓你想到來麻煩我,讓你誤解我是個有求必應的好人?”

周垚沉吟道:“嗯……大概是因為你幫我們換了樓道燈,還有你陪我去酒店找大學同學撕逼,讓我覺得你是活雷鋒。”

說道活雷鋒,周垚又覺得不妥,很快改口:“哦,不是雷鋒,應該說是感覺可以多認個哥。”

就像阮齊、老K那幫老粗。

鬼才信這番話。

周垚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認他當哥,有誰會對自己的哥哥垂涎欲滴?

仇紹揶揄:“這誤解可深了。”

周垚:“嗯哼。”

仇紹慢悠悠道:“我從沒說過我是好人。”

周垚:“嗯。”

仇紹:“我也從來沒想過要當你哥哥。”

周垚:“嗯。”

仇紹語氣一轉:“自然,‘好哥哥’是可以有的。”

周垚綳不住笑,抬手去掐他腰。

仇紹很快捏住她手指,聲音低沉,半分嚴肅半分不正經:“男人的腰不能隨便碰。”

又是這句。

周垚放肆的笑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收起笑,半真半假的說:“男人的本能就是見異思遷,如果將來你遇到更喜歡的女人,記得通知我。哦,我也會通知你的。”

半晌,仇紹聲音淡淡道:“可我這個人很叛逆。十幾歲得了叛逆症,到現在都沒好。”

周垚不懂,抬頭:“什麼意思?”

仇紹低下頭,漆黑的眸子對上她:“對一個壞男人來說,最叛逆的事,就是一生只喜歡一個女人。”

周垚怔住。

猝不及防被表白,還是在養老院的小花園裏。

她被戳中了。

時間一晃,轉眼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菲菲的忌日。

這天天朗氣清,天是藍的,太陽是溫和的,可深秋的風已經開始刮人臉了。

周垚起了個大早,去了北京郊區的龍泉公墓。

路上,周垚收到一封郵件,是那個法語翻譯翻譯好的一些日記段落。

周垚點開郵件,看到第一段,已經開始覺得奇怪。

這些段落都是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形式展開的,這裏面的“我”說,她小時候時常遭到鄰居家孩子們的虐待,都是同齡人,但她一個打不過那麼多個。何況她還有個妹妹要保護。

那些鄰居小孩說,只要她把那個來歷不明的雜種妹妹交出去,他們就放了她。

但這個“我”沒有答應,所以便遭受到雙倍的“待遇”。

這個“我”說,她的父親很早就離開這裏,拋棄了母親和她們,但周圍很多大人都說,其實是她們的母親殺了父親。

但這件事無人可以證實。

妹妹是父親帶回來的野孩子,來路不詳,大概是他和外邊的女人生的,大概是撿的,總之帶回來就丟給了母親和“我”。

母親為了生活,什麼都要做,最多的是和不同的男人睡覺。

母親為了那一口吃的,疲於奔命,根本顧不上女兒身上有多少傷口,即便知道女兒每天被同齡孩子虐打估計也無力去管。

而那些鄰居家的大人,事實上也知道這件事,卻只是漠視。

那是小孩子的世界的生存法則和遊戲規矩,他們才懶得管,在這個充斥着貧民的社區里,每天都在死人,大家都習以為常。

然後,母親病了,沒錢看病,病又來得急,很快死了。

而這個“我”,居然活過了十六歲,帶着十一歲的妹妹討生活。

在這幾段日記里,這個“我”還逐一描述了身上有多少傷疤,每一道都是因為什麼事落下的。

周垚詫異極了,因為她十分確定菲菲身上沒有這些疤痕,確定菲菲沒有錢去做整容手術,她更加確定菲菲沒有妹妹。

那麼,是不是日記拿錯了?

可是不應該啊,這裏面的時間地點都和菲菲的背景吻合,故事也是發生在巴爾的摩,還是齊放親手交給她的遺物。

那這個“我”到底是誰?

周垚很想繼續往想看,可是翻譯到這裏就結束了。

周垚催促那個法語翻譯儘快弄出來,她可以加雙倍的錢。

就這樣,周垚帶着一頭霧水,坐着出租車來到了龍泉公墓。

長着這麼大,周垚只去過這一個墓地,她家裏的四個老人都睡在這裏,還有菲菲。

周垚先去看家裏的四個老人,挨個打掃。

她從背包里掏出白酒、碎步、濕紙巾和一把小掃帚,仔仔細細的擦拭清理落葉殘渣,又拿出來祭品擺好,敬上幾杯酒。

中午,周垚蹲在台階上吃了兩個麵包,這才起身去距離比較遠的菲菲的墓地。

當年買這塊墓地時,周垚手裏沒多少錢,買不起高價的,只能買位置比較偏的,但她想菲菲是不在意的,她生前就是個仇富的人,對死後的去處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回來中國,她母親的故鄉。

菲菲的母親很早就去了美國,在美國生下她,父親不詳,只知道血統里有點法國人的血統,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

這一點,倒是和日記里描述的差不多。

打掃完菲菲的墓地,周垚真的覺得累了,一屁股坐在石頭的台階上,雙手手肘擱在膝蓋上,托着腮,瞅着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里的姑娘。

那是菲菲,笑的燦爛的菲菲,臉上有成熟世故的痕迹,也有滿腹滄桑疲憊的眼神。

菲菲沒到過中國,自然也沒喝過二鍋頭。

在美國時,菲菲問過周垚,印象最深刻的食物和酒精是什麼?

周垚說,重口味的,辛辣的食物,辛辣的酒,就算吃過再高級的東西,每當餓了冷了,身體最直接的記憶永遠是口味最重的東西,而絕對不會是鮑參翅肚。

所以周垚每次來這裏,都給菲菲帶一點二鍋頭。

偶爾,周垚也喝一口,但是得坐在這裏一小時,等那勁兒散去才能走。

今年,周垚沒有喝。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自動去找酒喝了,借酒消愁彷彿成了上輩子的事。

周垚將二鍋頭撒在地里,又從包里掏出紅油漆和毛筆。

菲菲墓碑上的字跡淡了,要添點紅色。

周垚乾脆盤着腿,對着墓碑,皺着眉,十分謹慎小心的將紅色填進去。

填了一半,手機響了。

周垚掏出一看,是一個來自美國的長途電話,想來是陳瀟的號碼。

周垚將耳機帶上,接通手機。

卻沒想到,那頭出現的一道男人的嗓音。

“Iris。”

周垚手一頓,紅色的油漆差點塗出去。

她的眉頭打結了,將毛筆放下,不是很確定的問:“齊放?”

“是我。”

周垚不語,她以為,這個聲音這輩子都不會聽到了。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掛上電話。

可她的目光卻在動作之前,落在“菲菲”二字上。

哦是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菲菲的忌日。

周垚開了口,聲音嘲弄而沙啞:“巧了,你猜我現在在哪兒?”

那頭,齊放聲音聽上去很遠:“在哪兒?”

“龍泉公墓,菲菲的墓碑前。”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靜了。

周垚用力去聽,試圖要聽到齊放的呼吸聲,卻什麼都沒聽到。

周垚問他:“你有什麼話要對她說的?”

齊放:“幫我問候她。”

周垚:“別的呢?”

齊放靜了片刻才回:“沒了。”

周垚:“也是,人走了,說的再多也沒意義。”

又是一陣沉默。

齊放嘆了口氣,聲音很輕道:“我打這個電話,除了菲菲,也是因為你。”

周垚:“我?”

齊放:“阿姨找過我。”

周垚這回真的愣了一下:“我媽?”

齊放:“嗯。”

周垚又一次擰起眉:“找你做什麼?跟我道歉,下跪贖罪?”

齊放似乎很無奈的笑了:“差不多。”

不愧是她媽的作風,周垚感到既無奈又無力。

周垚決定給大家都找個台階:“不用理她。”

哪知,齊放卻這樣說:“不過經她提醒,我才發現我的確差了一個解釋給你。”

周垚不太認真的問:“解釋你當初為什麼劈腿?”

齊放:“不,劈腿那事,當時的我並不認為有錯。”

周垚:“也是,你就是那種人。”

齊放笑了:“我的確是那種人。”

隔了一秒,他又說:“我想解釋的是,菲菲對你並不是朋友那麼簡單,她對你其實是有移情作用。這件事,我也是這次回美國才發現的。”

周垚一怔:“移情?移誰的情。”

電光火石間,周垚想到那幾段日記。

難道菲菲真的還有個妹妹?

可齊放卻給出一個完全相反的答案:“你很像她姐姐。”

一瞬間,周垚彷彿被什麼東西打中了頭,腦子一片空白。

隔了幾秒,她才恍惚的問:“姐姐?”

是姐姐,不是妹妹。

周垚一下子亂了。

齊放:“嗯,去世很多年了,在我們離開巴爾的摩之前就走了。”

齊放描述的很簡單。

事實上,齊放對菲菲姐姐的容貌早已模糊,他記憶中只記得那是一個非常溫柔敏感卻又矛盾堅強的女人。

那些片段在他記憶中本就不深,他想忘記,這麼多年竟真的忘記了七七八八。

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最後一次去見菲菲的姐姐,那個叫莫莉的女人。

莫莉的英文名叫Jasmine,意為茉莉。

莫莉便給自己取了個差不多的名字,她還這樣告訴菲菲,他們的父親姓莫。

菲菲也任性的認定,她應該叫莫菲。

齊放最後一次見莫莉時,莫莉交給他一把皺皺巴巴的美鈔,上面還記錄著當地小毒販的電話,看來都是她交易得來的錢。

莫莉還告訴齊放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並命令齊放一定要等到菲菲來,帶她去洛杉磯,在洛杉磯會有人等他們。

齊放知道等他們的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莫莉的情人,他原本要等的是莫莉和菲菲,但莫莉把這個機會讓出來了。

齊放沒什麼猶豫就答應了,在他印象中,大了他和菲菲五歲的莫莉在這裏很有辦法,她雖然弱小,卻總能和其它勢力周旋,她會照顧好自己,她也會像她說的那樣,晚一個月就會來洛杉磯匯合。

就這樣,齊放毫無心理負擔的和菲菲碰了頭,和她一起去了洛杉磯。

半個月後,他們一起被叫到警察局,得到通知,莫莉死了。

講到這裏,齊放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知何故,原本已經模糊的很多片段,此刻又清晰地浮現。

齊放的聲音壓得很低,很沙啞:“我無意間,翻到一張當年的舊報紙,看到莫莉的照片……”

那舊報紙上的照片非常不清楚,不是熟人根本難以辨認。

可那一瞬間,齊放卻像是被擊中了。

這時,周垚替他把話說完:“很像……我?”

齊放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不是長相,是整個感覺,我說不清。”

一股五味雜陳的感覺湧上周垚的心頭,她盯着那紅色的“菲菲”兩個字,眼前突然有些恍惚。

在她記憶中,菲菲這個真實而深刻的存在,好像一下子失准了。

那個“我”不是菲菲,而是莫莉。

用精準的法語寫下日記的,也不是菲菲,是莫莉。

而莫莉和菲菲甚至可能不是親姐妹。

菲菲的父母是誰,這在日記里是個謎,但她有個十分愛護她的姐姐,愛護到可以替她去受那些孩子的折磨。

這一刻,周垚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菲菲從沒提過她有個姐姐,甚至不提她在巴爾的摩的家,更不提過去那些生活。

很快,周垚的思路亂了,人也開始走神。

隱約間,齊放最後似乎和她說了一些話,他似乎在說,他覺得除了周孝全、陳瀟和方曉母女,給周垚影響最深最遠的,便是菲菲。他無能為力幫她從這些泥沼中拔出來,他甚至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麼拔出來的,但之於菲菲,他是有能力告訴她一些往事的。

比如,菲菲對她的執着,以及菲菲自顧不暇也要救贖她的那份堅持。

齊放掛電話前,有一句話周垚聽得很清楚。

她被那句話刺痛了。

“Iris,菲菲是拿你當她的家人。”

家,家人。

這個陌生了三十年的東西,這個她覺得特別扯淡的玩意,在這個秋天,她居然觸碰到了。

周孝全說,他最希望的是領着周垚走過紅毯,將她的手交到未來丈夫的手中,那是他作為一個父親最大的奢望,儘管他真的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陳瀟說,小孩子就是要扔在險惡的環境裏,提早扼殺掉天真,將來才有可能和這個世界對話。所以她當年不顧周垚的意願,把她帶去美國,讓她自生自滅。

仇紹說,如果愛人終將變成家人,他只希望這個人是她。

如今,她卻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聲——菲菲。

齊放說,菲菲把她當家人。

周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墓地回來的。

她那天一到家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身上還充斥着燒紙錢的味道。

仇紹在床邊,看着她,臉上浮現擔憂。

他說,她沒發燒,沒感冒,沒有任何不適或者疼痛的癥狀,她就只是沉睡,讓他不知道該不該把她叫起來帶去醫院看看。

周垚昏昏沉沉的坐起身,腦子很重,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仇紹也沒追問,只是把食物遞到她嘴邊。

周垚喝了一碗粥,人總算有點力氣。

仇紹在樓下收拾的時候,周垚的手機上又進來一封郵件。

周垚一激靈,幾乎立刻點開收件箱。

果然是法語翻譯發過來的。

這個法語翻譯盡量用最冷淡的陳述性語句來描述整段過程。

這裏面的“我”依然是莫莉,整個段落都是在說莫莉十六歲時討生活的瑣碎事。

莫莉臉上和身上都有疤,她不能像她媽一樣陪男人睡覺賺錢,因為在那些男人眼裏她不值錢。

莫莉只能去打工。

莫莉終年穿着同一套衣服,路邊接的自來水直接喝,痛經了用吹風機烤,她盡量讓妹妹菲菲吃飽穿暖,不讓當年欺負她的那些熊孩子再欺負菲菲。

莫莉隱忍,輕易不會和人打架,但是逼急了會用牙齒用拳頭。

一次她為了菲菲打架,她那種不要命的打發把對手打慫了,整個社區皆知,對她有了幾分忌憚。

可拳頭雖然贏了,她們依然沒有錢。

莫莉工作再努力,也得不到更高的薪水,還經常面臨投訴和辭退。

吃一頓飽飯成了奢侈品,她有時候甚至懷疑她們是不是沒有活下來的資格。

聽說,在洛杉磯的人都是在生活,而在他們這裏,只能叫生存。

莫莉每天都在求僱主給她一口飯吃,每天都在心裏罵髒話,每天都在忍着不要因為衝動就一拳掄過去,漸漸地她開始學會了沉默。

她怕她一張嘴,不是粗口,就是尖牙。

莫莉也想過自殺。

可自殺這件事居然也那麼奢侈,她不能讓菲菲看出來她自殺了,所以不能用刀,怕菲菲見血會害怕,也不能用毒,她們沒錢買,更不能用煤氣,家裏的煤氣所剩不多,要留給菲菲做飯吃。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若自殺,菲菲會被周圍的人整死。

莫莉每天都對菲菲說,會變好的,咱們會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只要信念堅定,只要抓住機會去改變。

菲菲問她,什麼是機會。

莫莉回答,機會就是突然來了,讓你連猶豫的權利都沒有,不顧一切也要勒住的救命稻草。

這根救命稻草很快出現在莫莉的生命里。

那個男人來自洛杉磯,是個華人,還是莫莉父親生前的一個朋友。

莫莉不顧一切引誘了那個男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幅充滿傷痕的身體有什麼魅力可言,但她居然成功了。

那一刻,她一點都不在乎,和這個男人睡覺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反正給誰都一樣,起碼這個男人讓她和菲菲吃了頓飽飯。

但後來,莫莉想,也許她是本能的抓住了那個男人的同情和憐憫。

男人沒有占完便宜就開溜,他本來就是來幫助她們的,他還承諾她,要安排她和菲菲一起去洛杉磯。

可不到半天,男人就因為一個急電要先離開,他家裏有親人突然去世,不能等莫莉。

男人留下一筆錢,讓莫莉收拾好家裏所有事,帶菲菲來找他。

莫莉突然有了錢,立刻去買了一些食物和衣服,這件事很快被人看到,被人惦記,被人算計。

莫莉聽到一個人告訴她,她要帶妹妹離開的消息傳出去了,她們很危險。

莫莉意識到,她和菲菲只能走一個,會有人時刻盯着她的行動,只要她帶着妹妹離開,就會被人圍上。

這些人恐怕不止是衝著錢來的,更多的是嫉妒。

憑什麼她們能逃出去,憑什麼?

於是,莫莉飛快的做了個決定,她找到那個和菲菲一樣大的男孩,把錢給他,讓他帶菲菲走。

莫莉甚至忘了那個男孩叫齊什麼,她只記得曾經有一次她在簡陋的社區浴室洗澡,窗戶外有幾個小屁孩在偷看。

莫莉穿好衣服衝出去抓人,唯一逮住的就是那個男孩。

她還在那個男孩眼裏看到了一些東西,她驚了。

很奇怪,她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成為男性生物的性幻想對象,還是個熊孩子。

這之後,莫莉觀察過男孩,她確定這個男孩是唯一不會出賣菲菲的人。當然,這還是和其它熊孩子相比。

最主要的是,這男孩沒有父母,他和舅舅一起住,他和舅舅關係很糟,他也像是在為長大以後離開這裏做着準備。

而莫莉,早一步給他了機會。

交卷日記到這裏戛然而止。

周垚發了條微信給那法語翻譯追問下文,對方只說就這麼多了。

的確,這之後的事周垚也幾乎能想到。

齊放帶菲菲去了洛杉磯,那個男人將他們收留,而莫莉永遠也沒法離開,她永遠留在了那個社區。

莫莉的日記本被菲菲帶走了,後來菲菲讓男人將日記拍下來,並將日記本和莫莉一起火化。

自然,這些是周垚猜的。

周垚重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努力消化這一切。

她像是終於有一點明白,為什麼齊放說,她像菲菲的姐姐,為什麼菲菲不顧一切的要幫她。

為什麼菲菲在世時曾不止一次的說過,你不僅是我的朋友,咱們也是家人,你和齊放都是我的家人。

是呵,菲菲那麼酷的一個女生,她對誰都可以下狠心,唯獨對家人是無盡的包容。

周垚甚至記得,她們第一次見面,她正無助地站在街頭,菲菲要求齊放停車,菲菲堅持要下車幫她。

如今回想起來,周垚不知道,那一刻無助的自己,是否和當年社區里那個無助的莫莉一樣。

周垚只知道,從那一刻開始,菲菲就從沒有鬆開過她的手。

菲菲一直牢牢地抓着她,不放棄,不拋棄。

直到菲菲查出了一種罕見的病,她活不久了,而且會以最沒有尊嚴的方式死去。

於是,菲菲就像莫莉一樣,選擇自殺。

如果不是那個病,菲菲恐怕比任何人活的都用力。

可她被剝奪了機會。

她只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苟延殘喘的度過最後幾個月,一個是死。

多麼奇妙的兩個選擇,活着一直是莫莉和菲菲最努力的事。

但那一刻,“死”竟然成了菲菲認為最幸福的選擇,就像莫莉,她選擇了留下。

菲菲還任性的在遺書里制定了許多遺願,讓周垚代她完成。

周垚甚至能猜想出菲菲會說什麼樣的話:“我是個孤兒,但我有很多很多家人。我有齊放,那個我喜歡過,也喜歡過我的男人,我渣過他,他也渣過我,但是沒關係,我們是家人。我有莫莉,她是我的守護神,她賦予了我頑強的靈魂。我還有Iris,她也是我的家人,她是莫莉,她也是我,但她比我們都幸福,她值得好好的。”

對一個頻死卻心中有愛的病人來說,最殘忍的是什麼?

是看着照顧她的家人,同樣慢慢“死”去。

周垚的眼淚終於流下。

從第一段日記翻譯發過來到現在,總有一團東西憋在心裏,這一刻終於宣洩出來。

仇紹走上樓時,看到的就是悶在被子裏抽搐着身體的一團。

他走過去,將周垚挖出來。

“怎麼了?”

仇紹嚇了一跳,周垚臉上全是眼淚。

周垚只是搖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仇紹去給她倒水,喂她喝完一杯,又去拿紙巾給她擦眼睛,拍着她的後背。

可周垚仍是經不住的打嗝。

此時此刻,她看上去委屈極了,可她嘴角卻帶着笑。

仇紹瞄到她的手機,回過頭來,輕聲說:“有些東西,過去就是過去了,無謂再執着。”

周垚點頭。

她靠着他,閉着眼,平息情緒。

腦海中很多東西都漸漸清晰了,像是有什麼凝結了數年的執着突然通了。

很久,周垚才開了口,聲音沙啞的不像話:“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什麼都有。”

她不是一個人。

她有家,也有家人。

她很幸運,也很幸福。

仇紹瞅着她,撥開被眼淚濡濕的鬢髮,唇角的笑溫柔和煦。

周垚枕着他的手臂,也笑了。

她眼睛很累,仇紹找來一個蒸汽眼罩給她戴上。

眼睛很溫很熱,但很舒服。

背後的羽毛又輕又暖,如同新的開始。

外面的天空一定很藍,要入冬了,空氣再冷,也冷不掉心裏的火熱。

菲菲說,要她去和九十九個男人談戀愛,還要和最喜歡的那個生個孩子。

可現在,她不用去找九十九個男人談戀愛,因為最喜歡的那個,她已經找到了。

菲菲說,要好好生活,心裏有愛,身邊有人。

她做到了。

菲菲說,要去流浪,但不要自己一個人。

她當時不懂,現在懂了。

還有,即使玩的再野,也要記得回家。

未來還有什麼,好的壞的,都無所謂。

人生不過如此,有喜有悲,都會到來。

她不用再靠酒精麻痹,不用再去抱怨失去。

她的心裏住着很多人,她的身邊有很多人,她是一個人來,也將會一個人走,可在這段路上她不會是一個人。

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每一天為此而努力。

要更愛自己一點,要用盡全力,度過這平凡的一生。

即便愛的能力有限,做不到給予別人更多,也不要忘記回應。

明天,永遠是新的一天。

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

而她,不再是一個人。

《我沒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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