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接下來時間過得彷彿很快。
又過了半個月,天冷了,穿上大衣了。
周垚偶爾會去畫室住,方便和仇紹談工作進展,兩人會一起吃飯,睡覺,無聊的時候畫兩筆,看看電影。
只是再沒有發生關係。
從最開始兩性的吸引,到後來如膠似漆的甜蜜,再到如今彷彿知己間和風細雨般的相處,一切都只發生在短短半年之內。
周垚自覺心境心態發生了絕大變化,好像心裏揚起過一場沙塵暴,歷經了龍捲風,看着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層灰燼,走在荒蕪的城市裏,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工作和生活如常進行,太陽照常升起。
周垚第一次去養老院看望周孝全,他一切都很好,精神狀態也不錯。
周垚和院方討論了收費方案,她的經濟能力有限,負擔不起,只能用周孝全留下的房子以房養老。
幸好前些年,周孝全還買了一份養老保險,加上如今的以房養老模式,倒是可以保證他餘下的十幾年無憂無慮的住在養老院。
十幾年,這是比較樂觀的估計。
周垚搖身一變,突然成了周孝全的監護人,這是個奇怪的體驗。
自她成年後,父母就不再是她的監護人,想不到如今調轉過來,她要去為父親擔起責任。
周孝全的房子也收拾到尾聲,周垚想不到,一個人居住,即便吃穿住行用的再少,竟然也能有這麼一大屋子的東西。
有的變賣,有的送人,有的直接捐出去。
最後兩天,仇紹過來小住了兩天,一邊幫周垚處理餘下的零碎,一邊聊着工作和生活上的小事。
前一天晚上,任熙熙還發來一條微信說:‘生活和工作,過去和將來,知心知意,不做夫妻做知己也好啊。’
周垚發了個小表情,就睡了。
身體上的疲累,精神上的鬆懈,令她這陣子讓成一種沾床就着的習慣。
第二天一早起來,走出卧室,看到空曠的只剩下舊傢具的客廳,陽光灑進來,照着窗台上的幾盆花,和落着灰塵的地板。
仇紹在桌上留了張紙條,他去買早餐了,過會兒就回。
到了下午,會有貨車來拉舊傢具。
這年頭,稍微老舊一點的款式就沒有人收了,收舊傢具的人登門還會挑三揀四,左看右看,好出手變現的才要,超過十年的就沒戲了,還得倒給幾百塊錢請人家幫忙運走。
周孝全留下的都是這種老舊傢具,已經有兩撥人登門嫌棄過了。
周垚好不容易找了個願意收的,還要花點錢請人家來一趟。
周垚拿着掃帚將地板簡單清理了一下,到了下午搬傢具,又要落下一層灰。
這時,門鈴聲響起。
周垚放下掃帚,前去開門,以為是仇紹回來了
哪知門一開,愣了。
靜了一秒,周垚的眉心不自覺的皺起,眼裏堆起厭惡,這是她最真實自然的反應,門口的不速之客猝不及防的對上這樣的表情,下意識就縮了一下,臉色瞬間白了。
居然是方曉。
方曉的肚子將近五個月,蓋不住了。
她旁邊兩個大箱子,鼓鼓囊囊的,身上還斜挎着一個名牌包,一臉的風塵僕僕,面容憔悴,神情哀戚,身上的羊絨大衣都蹭髒了。
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姨太太大逃亡。
只一眼,周垚就看明白了一切,最壞的事都讓她料到了,她可以去給人看相了。
周垚敞着門讓方曉推着箱子進來,客廳里還有沙發和摺疊椅,周垚坐在沙發上。
方曉進門時,看到一屋子空曠,愣了一下,四處張望,問道:“爸爸呢?這是要搬家?”
周垚淡淡道:“在養老院,不搬家,賣房子。”
隔了一秒,見方曉坐在摺疊椅上,周垚又道:“還好你的戶口遷到你前夫的住址了,不然你這趟回來,還得把手續辦了。”
方曉傻眼:“養老院?他怎麼去……”
周垚:“爸自己找的,半年前查出老年痴呆症,這家養老院各方面條件都很好,護理也專業。”
方曉一時不能消化這一連串的事實。
周垚神色平淡,眼神卻很銳利。
真的,她得感謝方曉。
打開門看到方曉的一瞬間,她彷彿活了,彷彿披甲上陣的戰士,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她正愁沒地方活動筋骨。
思及此,周垚輕描淡寫的問:“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這房子一個月內就要交房。”
方曉說出不話,傻愣愣的看着周垚。
周垚和顏悅色的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未及眼底:“怎麼,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說吧。”
沒由來的,方曉打了個冷戰。
等了一會兒,周垚笑意收起:“怎麼不說話了?有事儘管說。”
方曉垂下眼,更加害怕了,像是作弊被老師抓到的小學生。
周垚只好替她起頭,口吻清淡道:“不如,就說說你一直以來是怎麼在深圳‘自我實現’的,從工作到生活,從對第一段婚姻的不滿足到夢想嫁個美國人。你也可以說說給你肚子裏留種的那個老美,你是怎麼被他騙財騙色,跑回來找退路的。”
一段輕鬆地陳述,卻像是儈子手手裏的刀,一刀刀披下來。
方曉的臉色像是死人一樣,眼前一陣發黑,看不清周垚。
很久很久,方曉才發出聲音:“你一早就看出來了……”
這和方曉的預期有天淵之別,她在坐飛機回來的路上還在想,全世界都拋棄了她,她也能回到這裏找到溫暖,周孝全一定會幫她,周垚刀子嘴豆腐心,嘴裏罵她,也不會忍心看她無依無靠的,何況只要周孝全開口了,周垚就不能無視。
怎麼想到,周孝全病了,房子要賣了,周垚還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
周垚目光銳利的看着方曉,聲音冷冽:“實話,是的。”
方曉的眼淚流了下來,哀戚的看着周垚,漸漸失了焦距。
周垚卻比以前任何一次對峙都更為平和:“從我表姐告訴我在深圳看到你和一個老美出入酒店開始,到後來在廣州親眼見到你。你那天和現在一樣,一身名牌。我當時委婉地提醒過你,抓緊時間結婚。其實那時候我就預見到了可能會有今天。”
方曉緩緩搖頭,茫然無措:“我不懂……”
周垚:“騙色,你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除非你活兒好,否則不值得騙。騙財,你沒有大錢,但你有一套前夫留給你的房子,還有前夫留給你的積蓄。”
見方曉臉色大變,周垚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周垚再開口時,就像是在聊別人的八卦:“我猜,那個美國人應該是中年人,這些中年老美來中國找老婆,都會買衣服送包包作為前期投入。我想送你名牌應該不止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這樣大的投入卻還沒有把你娶回家,不符合西方人的實際作風。再說這些包包衣服也不能滿足你的虛榮心,否則你不會和前夫離婚。”
“你三十歲選擇離婚,重新開始,為的是美國夢和追求二十歲時沒有得到過的真情。能讓你一頭扎進去的男人,一定是能滿足你這方面的需求,讓你很有感覺。他樣貌英俊,氣質談吐出色,衣着光鮮,又有神秘感,到深圳公幹出入最高級的酒店,說著最讓你受用的情話,讓你心甘情願的為他奉獻。那時候,你都懷孕三個月了,你們的涉外婚姻手續依然沒有辦下來,你很着急,可是沒辦法,他經濟上出現了困難,他無力娶你。你仔細權衡過,你是他的女人,他是你孩子的父親,身心都給了他,何況是一點錢?你懷疑過,但你覺得你應該信任他,相信他早晚能賺回來,不僅能把錢還給你,還會帶你去美國,和你一起過完後半生。”
周垚的話,比“現實”更加打擊人,她幾乎說中了全部過程。
方曉回顧過去這半年的波折,簡直如墮夢境,美好的,殘酷的,就這樣被周垚的三言兩語說破了。
方曉嘴唇發抖,訥訥道:“其實他回美國前,我曾懷疑過,他會不會不回來,但……但我想,他和我之間都是真的,他不會騙我。我,我那套房子也賣掉把錢都給他了……”
方曉居然這麼下本。
周垚挑了下眉:“都是僥倖心理,感情用事。你我都在婚戀網站工作,見多了內幕,聽多了八卦,怎麼還不長記性?感情騙子不分國籍、信仰、人種、語言,不會因為他是金髮碧眼信上帝就比較善良。”
周垚不由得想起先前接觸過的香港“賽馬會”婚騙團伙,想到腳踩四條船的何銘傳,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受過專業訓練,了解女性在情感需求上的軟肋。就算身邊的女朋友都被騙了,自己也不會學乖,總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是例外,是上帝的寵兒。
那時候剛認識被何銘傳欺騙的陳澄幾人,周垚覺得同情,氣憤,為幾人打抱不平。
如今輪到方曉了,說實話,真是一點那樣的心情都沒。
周垚得承認,她感到一絲快意,她根本無法客觀的去同情這個女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古人誠不欺我。
方曉突然出聲:“既然你早看出來了,為什麼當時在廣州,你沒提醒我?”
周垚詫異的笑了:“認識你十幾年了,你有一次聽過人勸么?男人給你買衣服買包,是感情投資。你曾經有過一個長期飯票,你看不上。你出去工作,我以為你是要自我實現生存能力和人生價值,結果你卻將工作視為你找下一張飯票的跳板。你要自力更生,你要情感需求,這都沒有錯,可是這些事都是相互的,皮膚彈性、生育能力你不如小姑娘,經濟實力、職場手腕你不如女強人,你憑什麼要這要那,自以為是藍籌股?如果你是男人,你看看這個叫方曉的女人,你覺得她值得投入么?”
成人世界的情誼,都講條件。
未必能等價交換,但前提是得有的換。
方曉哭出聲,幾乎奔潰。
“夠了,我不想聽這些。我需要的是關心,不是數落!”
周垚搖頭笑了。
關心,哪來的自信?
數落,那是因為她嘴賤沒忍住。
半晌,周垚說道:“好,那就說點實際的。五個月做不了人流,只能引產。但如果不是畸形兒,引產是非法的,而且有生命危險。我勸你不要玩這麼大,我不想因為這個接到警察電話。”
方曉一下子止住聲音,抽噎着看周垚:“我……我沒……”
周垚將她打斷:“沒想過最好。那這個孩子就只能生下來。你可以回去找你前夫,他對你念念不忘,興許能收留你一段時間。還有準生證,接生的醫院,孩子生下后是過戶給別人,還是你自己帶……我醜話說在前頭,這些事請不要找我,也不要去養老院騷擾周孝全,這套房子賣掉的錢是用來給養老院的,我手裏也沒有錢填你的無底洞,如果你給我們的生活造成困擾,我會採取法律手段。”
言盡於此,周垚站起身,指着周孝全的卧室說:“不過我也不是鐵石心腸,我看你快暈倒了,你可以進去睡一覺,晚點再走。”
仇紹拿着早餐回來時,見到客廳里兩個大箱子,不由得一愣。
他轉而看向周垚,周垚將他拉到一旁,簡單交代了發生過的事,仇紹聽着眉頭也不禁皺起來。
然後,他到陽台卻打了個電話,回來時說道:“問過深圳那邊。她是網站的工作人員,公器私用,給自己在網站上找涉外婚姻,已經被開除了。”
周垚點了下頭,和她想的差不多。
仇紹看着她半晌,抬手握了下她的肩膀:“這回,打算怎麼辦?”
周垚知道,她若開口求助,仇紹必然會幫。
可是,憑什麼呢?
周垚緩緩搖頭,抬眼間,目光堅定:“這回,她得自己過去。”
走出舒適圈,過去了,繼續活着,過不去,白來世間一趟。
仇紹:“決定了?”
周垚:“決定了。”
這麼多年,周垚學會了一件事。
毛病不能慣,先例不能開,依賴是絕症,還會傳染。
幫了方曉這次,她就找到了新的依賴底線,這回玩出一個活人,下回不定怎麼別出心裁。
周家有一個周孝全就夠受了。
下午,收舊傢具的工人來了,一陣搬搬抬抬,人走時屋裏一片狼藉。
方曉醒了,走出房門,臉色依然不好。
周垚一邊掃地一邊說:“你前夫晚上過來接你。”
要讓方曉自己聯繫,不定拖到哪天。
方曉矯情就在於,該不要臉的時候要臉,該要臉的時候不要臉。
可周垚等不了,只想趕緊把這祖宗送走。
方曉一聽,傻了:“你找他了?”
周垚:“不然呢,你有錢租房找保姆生孩子?”
方曉想了想說:“我,我還有些首飾,還有包……”
不僅異想天開,還幽默。
周垚一下子笑出聲,站直身子,一手拎着掃把,說道:“你知道二手包的行情是多少?我上回收你那個限量包是人情價,市面上都是一、二折收,我還多給了你幾千,就是看中它出手快。首飾更是如此,有購買票劇的二折以內收,一克拉的鑽戒最多當兩萬塊錢,翡翠有市無價,一般典當行根本不看,彩寶、金飾就更變不出大錢了,除非你留的都是金條、金磚。”
方曉扶着門框:“這麼黑……”
周垚冷笑:“不黑不出油水,你不也黑了你前夫一把?”
隔了一秒,將掃好的一堆掃進簸箕里,又說:“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本色演出裝可憐,舊夢重溫,讓你前夫看在以前的情份上多留你一天是一天。要是這根救命稻草都沒了……後果你自己也清楚。”
傍晚,方曉的前夫就來了。
他的臉色也不太好,但還是把方曉接走了。
方曉前夫臨走前,和周垚談了片刻,說打算在外面找個房子安排方曉住,直到孩子生下來,人是不能往家裏帶的,父母知道了會氣的跳腳,可是一個女人大着肚子,也不忍心讓她流落街頭。
對於這番安排,周垚一點意見都沒有,只要方曉不去養老院騷擾周孝全,捅破大天也不關周家的事。
方曉和前夫走後,周垚躺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
雖然時間很短,卻睡得很沉。
有意思的是,睡着前最後一絲意識,她竟然不是在回味方曉的狼狽,而是想到自己從前。
她那時候如何看方曉不順眼,最恨的時候也曾想過找小流氓教訓方曉等各種報復手段,但只限於腦補,還沒有拿自己後半生賠進去的打算。
如今再回頭一看,只覺得當年的自己太稚嫩,輕易就被方曉的奇葩撩動了憤怒。
這個女人,段位之低,不值得她浪費情緒。
慈母多敗兒,也不知道方曉她媽在天有靈,這一刻會作何感想。
晚飯,是仇紹買回來的套餐,他把周垚叫醒,兩人簡單吃了點。
周垚食慾很好,這段時間來頭一次吃了這麼多。
飯後,仇紹站起來收拾餐盒,手背被周垚輕輕抓住,她的指尖微涼,掌心只有一點點熱量。
還沒來暖氣,這個時候的溫度是最難熬的。
仇紹反手握着她的手,輕聲問:“怎麼了?”
周垚抬起另一隻手,抓着他的手臂,將頭微微靠過去,那模樣像是一隻無害的小狐狸。
“就是覺得累,想靠一下。”
仇紹低笑。
隔了幾秒,周垚鬆開手,對上他的目光,也笑了。
他眼神柔和,映着她的模樣。
直到深夜,兩人各自忙着。
晚上十一點多時,周垚聽到浴室傳來嘩嘩流水聲,她沒有猶豫,起身走向浴室。
這套房子沒有裝淋浴間,只有一層浴簾。
仇紹站在花灑下,浴簾只拉了一半。
他沒想到會遭到突襲。
浴簾“唰”的被一把拉開,仇紹回身,眼睛濕漉而差異。
他把她抱進卧室,細緻而溫柔的吻,緩緩蹭過她的背脊,尾骨,又是一場春風細雨般的歡愛。
一直到後半夜。
周垚睡不着,在他懷裏翻了個身。
仇紹輕吻着她的額頭,她才知道他也沒睡。
半睜開眼,周垚低聲說:“其實我今晚是別有用心。”
仇紹一頓:“嗯。”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是睡一宿,不代表任何承諾,她只是需要找人療傷。
周垚用頭頂了頂他:“我這麼利用你,不介意?”
等了幾秒,薄唇揚起弧度:“起碼用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