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講個故事
回想起過往的樁樁件件,吳氏不禁越想越汗顏。她待這位主子,還真是沒有什麼情分可言。不過她轉念想來,嘴上說得狠誰不會。一個失寵的庶女,又能將自己怎麼樣呢?嘴裏說是夫人知道了會如何,也不想一想,她都被趕出來一年多了,可曾有機會見夫人一面?這樣想着,於是她彎下去的背脊又挺了起來,笑嘻嘻的說道:“大姑娘,既然你不想吃東西,那我也就省些力氣。唉,一大早起來走了這麼些路,累得我腰都酸了。且容我喝口水,歇一歇吧……”說著,她便抬手捶着腰,邁步朝着屋子裏走去。那名喚碧雲的小丫鬟,也亦步亦趨的跟着她,垂首不看林慧玉,自顧自往屋裏走。
林慧玉見此情形,也並不出言阻止她們。只是,在吳氏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輕輕的開口說道:“前幾日聽了一個故事,倒有些意思。”
林慧玉的聲音極輕極輕,稍不注意就會聽不見,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這麼輕微的聲音,偏偏聽進了吳氏的耳朵裏面。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看向自顧自垂首不看向她的林家大姑娘。她的鞋底像是被漿糊黏住了一樣,怎麼也邁不開步子了。她一停步,身後的碧雲也不得不停了下來。兩個人四隻眼睛,都看向端坐着的林慧玉。
被兩個人直愣愣的看着,林慧玉也不怯場,慢騰騰的一邊玩着筷子,一邊輕聲細語的說道:“卻說數年前,也是在這揚州城裏,有一戶姓朱的官宦人家。朱大人兩袖清風,樂善好施,是個好人亦是位好官。只可惜,不是所有好人都有好報。這位朱大人年過四旬,卻膝下空虛,只生了一個病病歪歪的嫡子,和一個不起眼的庶女。”
“朱大人年紀已大,這個兒子很可能便是他今生唯一的獨苗了,看待得如珠如寶。即便十分小心的養着,這個獨子卻依舊疾病纏身。有名醫斷言,他活不到成年。朱大人聽到這話之後,如同烈焰焚心,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竭盡全力,遍尋天下名醫。雖然如此,朱家大爺的身體,還是不見起色。”
“某一天,朱夫人外出敬香之時,路遇匪徒欲要劫持一位同去敬香的夫人。機緣巧合之下,朱夫人順手搭救了這位陌生的夫人。卻沒料到,這位夫人的相公,卻原來是名滿天下的大相師。這位姓孟的相師,脾氣怪異,從不輕易替人相面。但因為朱夫人救了他的妻子,在她的請求之下願意上門,替朱家大爺看相。卻沒料到,孟相師來到朱府的那一日,恰好遇上了來給嫡母請安的朱家大姑娘。他一見朱家姑娘,便陡然變色,直言道,朱大姑娘命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尤其沖犯姐妹弟兄。有她一日,家宅難安。”
林慧玉不疾不徐,將這個她隨口胡編的故事娓娓道來,卻聽得吳氏和碧雲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尖着耳朵期待接下來的情節。從進門開始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碧雲更是開口催促道:“後來呢,那位朱家大姑娘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呢?被下了這樣的斷語,哪裏還能有她的好日子過?朱家大姑娘被趕出朱府,送到田莊之上。原本隨身伺候的奴婢,朱夫人在憤恨之下也不肯令她們依然伺候朱大姑娘。只遣了兩個粗使的婆子,看着朱大姑娘,不叫她輕易死了,也就罷了。”
聽到這裏,吳氏開口說道:“朱大姑娘既是這般歹命,被送到田莊之上,也怪不得誰啊!”
林慧玉輕輕的冷笑了一聲,道:“即便是被送出了府,主子,依舊還是主子。可惜,那兩個負責照料她的粗使婆子,卻不這樣想。她們不但剋扣朱大姑娘的份例,還動輒對她冷嘲熱諷。發展到了後來,她們見朱家兩位主子都對朱大姑娘毫不關心,更加變本加厲,對朱姑娘百般虐待。稍不如意,張口便罵,抬手便打。朱姑娘在她們的手裏,活得是生不如死。”
聞言,碧雲瞪大了眼睛,連連咋舌道:“真是大膽,這也未免太過了。”吳氏聽到這裏卻好像悟出了什麼,狠狠的瞅了碧雲一眼,令得她立即閉上了嘴。兩個人的姿態俱被林慧玉睃在眼裏,她卻並不在意,繼續慢條斯理的說了下去:“朱大姑娘原本以為,過不了幾年,自己就會被磋磨致死。卻沒料到,世事無常。原本一眼能夠看到頭的日子,在某一年的初春之際,終於有了變化。這變化,卻是來自她親生母親的家人。”
話語剛落,吳氏便插嘴道:“一個姨娘的家人而已,能有什麼作用?”說完,還不屑的撇了撇嘴。林慧玉沒有理睬她,繼續講道:“卻說朱大姑娘的娘親,原本也是出生於耕讀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種種原因,被抬入朱府做了個良妾。她之所以淪為妾室,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聰穎的弟弟,能夠進入有名望的書院。她的犧牲被她的弟弟記在心裏,進入書院之後愈發勤奮刻苦,真可以說是頭懸樑錐刺股,萬般努力。終於,在這一年的京試之中,她的弟弟考取了進士功名,光宗耀祖。殿試之後,他被綬了官職,榮歸故里。”
“在朱大姑娘被送出朱府後不久,這位姓容的姨娘就病倒了。不到一年,就死在了病榻之上。容大人回鄉之後,就開始着手調查他姐姐的死亡,以及朱大姑娘被送出府的真正原因。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前前後後花費了約莫半年的時間,事情的真相,就被容大人調查了出來。原來,朱大姑娘並不是什麼天煞孤星,容姨娘也不是自然死亡。這兩件事情的幕後黑手,便是那位朱夫人。”
碧雲聚精會神的聽着,臉上的表情隨着故事的進展而變來變去,煞是有趣。聽到這裏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位朱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原因有很多,可能最大的原因便是,容姨娘太受寵了。朱大人雖然不是喜好女/色之人,朱府卻也有幾位姨娘。朱大人待其他幾位姨娘都是平平,唯獨對於知書達理的容姨娘,另眼看待了幾分。還有那位與朱夫人沆瀣一氣的孟相師,曾經因為朱夫人的請求,在暗中給朱府幾位姨娘看過相。他對朱夫人說,榮氏姨娘,是多子之相。這句話,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朱夫人出手了。先是借孟相師之口,說朱大姑娘是天煞孤星,將其趕出了府。然後,她又對容姨娘下了慢性□□,一點一點,將其送上了絕路。”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朱夫人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卻還是被容大人找到了證據,將人證物證擺在了朱大人面前。震怒之下,朱大人剝奪了朱夫人的管家大權,將她關進了家中佛堂里。朱大姑娘,自然也被接了回來,不再受刁奴欺凌。”
“在田莊的幾年,朱大姑娘受盡折磨,幾乎斷送了一條性命。回到家中之後,為了補償她和她冤死的母親,朱大人待她極好。不但給她嫡女的待遇,還令其管家。在田莊欺辱她的那兩名粗使婆子,也任其自由處置。”說到這裏,林慧玉款款站起身來,看向站在一旁的吳氏和碧雲,笑道:“你們猜,她是如何處置那兩個婆子的?”她言笑晏晏,清澈的眼睛裏卻似乎閃着寒光,看得那二人有些心驚膽戰。碧雲勉強笑道:“約莫,是打了板子吧?”說著,她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總覺得,眼前的姑娘,看起來有些說不出的可怕。
“板子自然是要打的,可是,僅僅一頓板子,根本補償不了朱大姑娘這些年受的苦楚。”林慧玉慢慢的在院子裏踱起步來,小小的一個人兒,偏偏有種巍然不動的沉穩感。似乎無論經歷多少風雨,也不能令她動搖。且聽她一字一句口齒清楚的說道:“當著眾人的面,朱大姑娘命人狠狠的打了那兩個婆子五十大板。只要她們痛,只要她們感到屈辱,並不要她們的命。”
聞言,吳氏不知不覺的鬆了一口氣,道:“這樣看來,朱大姑娘,還是心善的。”
林慧玉嗤笑一聲道:“善?善有什麼用?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這個道理,在那幾年的折磨之中,朱大姑娘早就明白了。她要她們活着,並不是因為她大發善心要留她們性命。活着,就是要活着受折磨,直至,生不如死!”說到生不如死這四個字的時候,她驀然抬頭看向吳氏,眼神陡然變得極為狠厲,恍如惡鬼一般。吳氏被姑娘被忽如其來的神情驚得渾身一震,再仔細看去,卻見姑娘依然是一派平靜的模樣。之前的可怖神情,就像是從沒出現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