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斯人已逝
聽了粗使婆子的話,門裏面站着的婦人眼神恍惚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過往一樣。過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門外的婆子和林慧玉都有些不耐煩了,那婦人才說道:“我就是媚人,敢問是那位故人來訪?”
她就是媚人?站在婆子身後的林慧玉聽了這話,吃了一驚。這個滿面滄桑,身材粗壯,手指上生滿老繭的婦人,就是當年以美貌聞名榮國府的寶玉的大丫鬟媚人?林慧玉走上前來,看向這自稱媚人的婦人,試探着問道:“媚人姐姐,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站在門裏的婦人兀自沉浸在過去的名字帶給自己的回憶之中,沒有注意到林慧玉的模樣,只以為她是從前伺候寶玉的小丫頭,便答道:“這位妹妹,你不知道,自從嫁了人以後,日夜操勞,又拖着兩個孩子,哪兒還能保持着從前的樣子呢?”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忍不住哽咽起來。她抬起骯髒的衣袖擦了擦眼睛,道:“說是故人來訪,難道就是妹妹嗎?……我似乎沒有見過你?”這個時候她才開始細細打量門外站着的小姑娘,卻見她上身穿着青色比甲,下面繫着一條鵝黃色棉裙。雖年紀不大,卻氣質出眾,面容美麗,神態自若,實在不像是個普通的小丫鬟。疑慮在媚人心頭升起,她眼帶警惕的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有什麼來意?不說實話的話,我可要關門了。”
林慧玉抬起手抵住關過來的門板,道:“媚人,是可人叫我來的。”
一聽到可人這個名字,媚人的眼圈兒立即紅了,忿忿的說道:“你不要拿故去的人來開玩笑!手拿開,我要關門了!”
“我沒有說謊,故去的人,不就是故人嗎?媚人,你難道忘記了你跟可人之間的情誼嗎?”
媚人要關閉門板的手僵在半空中,愣愣的呆住了。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子,她才轉動眼珠看向林慧玉,道:“你們先進來吧。”
林慧玉跟粗使婆子一前一後的進了屋,裏頭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還有兩間黃泥壘成的破瓦屋。媚人不好意思的往黑黢黢的屋裏看了一眼,道:“屋子裏簡陋,又沒有光,就請在這院子裏坐一坐吧。”說完,她走進屋裏端了兩把椅子出來,請林慧玉坐下。粗使婆子知道林慧玉有話要跟媚人說,借故避開了:“姑娘,我還是在外面等你吧。”
林慧玉點頭應道:“也好,我要不了多長時間。”
婆子離開之後,媚人有些局促不安的在林慧玉對面坐下,開口道:“姑娘,你先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林慧玉道:“昨天晚上我無意中去到榮國府里一口井之旁,聽到了可人的聲音。你不要問我為什麼我能聽到她的聲音,這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大好跟你講。總之,可人被束縛着無法離開那裏,所以請我來找你,取一件她從前用過的東西,使她能夠藉著那東西,離開那處地方。”說完之後,她又說了自己的身份。
聽了林慧玉的話,媚人沉吟不語,並且不斷的打量着林慧玉,似乎在斟酌她話語的真假。可人的確是死在井裏沒錯,這件事二太太不許府里的人提,照說,這位林姑娘應該很難輕易知道這件事。再說,她只不過是要一件可人的舊物,又能有什麼其他的可疑目的呢?應該,不是在欺騙她吧……想到這裏,她便站起身來,道:“請等一等。”說完,便轉身走進了屋子裏。不一會兒她再次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隻陳舊的木鐲子,遞給了林慧玉。
林慧玉接過鐲子,見木鐲呈深褐色,油潤光滑,似乎是常常被人摩挲着的。翻過來一看,鐲子內側鐫刻着兩個人名:二丫,以及妮兒。“妮兒?”
媚人道:“讓林姑娘見笑了,妮兒,是我進府之前的名字。”
林慧玉拿着鐲子,只覺得手裏忽然變得沉甸甸的。這種定情信物一樣的東西,是怎麼回事?可人媚人,從前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她又問道:“這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吧?就這樣給我拿去沒關係嗎?”
聞言,媚人的眼神忽然一陣恍惚,然後綻放出了一個笑容,笑容里依稀可見她從前的麗色。笑過了之後,她的眼眶又紅了起來,道:“如今人都不在了,我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留着這東西,也沒什麼意思了……”說完她側過頭去看向天空,一滴晶瑩的淚珠攸忽滑過臉頰。再次抬起衣袖擦了擦淚,媚人轉過臉來又道:“再說,既然是為了可人,又有什麼捨不得的呢?我進不了榮國府,可人的事,就拜託林姑娘了。”說完,媚人便深深的福下/身去,給林慧玉施了一禮。
林慧玉珍重收起那隻木鐲,離開了媚人的家。出門的時候,她撞見了回家來的媚人的丈夫。那個男人身材矮壯,面容醜陋,滿身的酒氣,趔趄着走進了小院。一進門就喊道:“死婆娘,怎麼還沒生火做飯?我也是倒霉,娶了你這麼個懶婆娘……”說著,便伸出手扇了媚人一個耳光。媚人捂住臉,神情麻木,似乎,已經習慣了。
曾經的可人,還有曾經的媚人,都已經不在了。
這一日下午,賈寶玉提着一隻裝着蟈蟈的草籠子,又來到了梨香院。原以為多半又會吃一個閉門羹,沒料到,看門的婆子很輕易的就將他放進去了。多半是林妹妹被我的誠心打動了吧?賈寶玉美滋滋的想到。
被小丫鬟引進廳堂里坐下,賈寶玉東看西看,覺得房間裏面的陳設有些不一樣了。再細細一瞧,卻原來,西邊多了一架紫檀木鑲嵌的大穿衣鏡。這鏡子可是稀罕物,迎春惜春她們那裏就沒有。但是賈寶玉這個賈母的心肝寶貝,什麼稀罕玩意兒沒有?他的屋子裏,也有這麼一面大鏡子。因此,他略微看了那鏡子兩眼,便不在意了。
廳堂的另一邊,小丫鬟掀起淺綠色綉嫩黃色小花的帘子,林慧玉搖着月白色繡花團扇,慢慢的走了出來,笑着對寶玉說道:“寶玉兄弟來了。”
“林姐姐好。”寶玉連忙問好,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不知怎麼的,他始終有點怵這位林大姑娘。分明她也是一位絕色女兒,卻不知怎麼的,總是很難讓他覺得憐愛。還是林妹妹好,嬌嬌弱弱的可愛模樣兒,讓他一看到,就覺得心裏痒痒的,像是有無數只小手在輕輕撓他。怎麼的,也要想法子,讓林妹妹長長久久的在家裏陪着他才好。
見到林慧玉款款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寶玉不禁開口問道:“林姐姐,林妹妹可在家?我今日弄到了一隻漂亮的蟈蟈兒,特地拿來給林妹妹賞玩。”
林慧玉的臉上帶着柔柔的笑意,回答道:“妹妹到三妹妹她們那邊去了,恐怕一時還不能回來呢。寶玉兄弟既然沒有什麼要事,不如坐着慢慢吃茶,等妹妹回來。”
寶玉只怕林慧玉趕他出去,倒不怕等,反而不如說,他求之不得。因此他連連點頭,便坐着一邊吃茶,一邊與慧玉閑話起來。又問她愛穿什麼顏色樣式的衣裳,平日裏擦什麼脂粉,小意殷勤得不行。林慧玉一邊敷衍他,一邊想到。這賈寶玉真是名不虛傳的護花使者,只要是個顏色好的女兒家,他都能極其溫柔的對待對方。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對他以後的妻子來講,就不是一件好事了。你看現在吧,他明明是衝著黛玉來的,卻又能對待自己如此的殷勤。若是遇到一個對他生了情愫的黛玉,看到這樣的情景,心裏能高興嗎?因此,賈寶玉這人可以當朋友,卻不能當丈夫。否則,就等着傷一輩子的心吧。
賈寶玉這一等,就等到了晚飯時候。而平日裏對他不假辭色的林姐姐不但陪着他說了半日的話,還留他在梨香院吃飯。難道林姐姐對他改觀了?想到這一點,賈寶玉就高興得不行。這下好了,以後,可以常常流連在梨香院了。賈寶玉一想到以後在這幽靜雅緻的梨香院裏坐着,左邊是穠麗大方的林姐姐,右邊是嬌柔婉轉的林妹妹,還有各色美貌丫鬟環繞。那場景,莫不是人間天堂?想着想着,他禁不住嘿嘿傻笑起來。使得身邊伺候的丫鬟不屑的撇了撇嘴,這寶二爺相貌雖好,卻是個傻裏傻氣的獃子。以後,還是不要跟他多接觸為好。
梨香院用的廚娘是林氏姐妹從江南帶來的,做的也是江南風味的菜肴。雖然儘是素菜,卻也十分爽口,讓吃膩了京城濃油赤醬的菜肴的賈寶玉吃得十分饜足。裏面吃着晚飯,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一輪彎月,慢慢的呈現在了深藍色的夜空之中。一時間,梨香院裏,滿院如水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