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鬼魅嘆息
梨香院既然名為梨香,院子裏自然少不了有梨樹。這個時間梨花尚未開放,樹梢上打着雪白的花骨朵兒,一嘟嚕一嘟嚕的,欺霜賽雪。雖然還沒有開花,但已經偶爾有蜜蜂飛來,嗡嗡的繞着樹枝轉來轉去,等花開等得心焦。林慧玉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手裏拿着素白團扇,站在梨樹下,慢慢的踱着步。在梨香院安頓下來之後,第二日當著眾人她又稟明賈母,平日裏的飯食茶碳,四季衣裳,梨香院都自行安排,不需賈府出一分一厘。賈母自然不會輕易答應,但在慧玉和黛玉的一力堅持和王夫人的勸說之下,還是勉強同意了。要慧玉說,賈母不同意也不過是因為賈府的面子,倒不是她真的有多想對林氏姐妹盡心儘力。賈母接林氏姐妹上京來的真正目的,也不是真的有多關心林黛玉這個外孫女。依照林慧玉想來,約莫有兩層意思。一是為了讓林黛玉和寶玉從小親近,將來好結親,從而為寶玉求得一個父親身居高位的妻子。林家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家財,自然也穩穩的落入了賈寶玉的囊中。二來,便是有了林黛玉這個林如海的獨養嫡女在手裏,林如海便不敢跟賈府疏離了。這一條,也是為了第一條打底子。想到這裏,林慧玉不禁覺得,賈母這老太太對於賈寶玉的愛護,恨不得事事面面俱到,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了。
梨香院位置方便,房舍又多,環境還很清幽,住起來還是非常舒適的。但是,唯獨有一件煩惱事,煩得兩姐妹有些頭痛了。這不,剛吃完午飯,就又來了。
院子外面,傳來砰砰的敲門聲,還有一個清朗的男聲在高喊:“林妹妹,林妹妹,寶哥哥來看你了,你在家嗎?一定在的吧,快來人開門啊……”
聽到這聲音,賈府派來的小丫鬟正想過去開門,剛剛才邁步,就被林慧玉一個凌厲的眼神止住了腳步。黛玉此時也聞聲從屋子裏掀簾走出,嘟着嘴輕聲對慧玉說道:“姐姐,我不想見他。我們姐妹好好的過我們的日子,無事總跟外男見面算什麼呢?”
慧玉朝着黛玉點頭道:“妹妹放心。”說完,便示意身邊站着的一個粗使婆子,過去打發門外的寶二爺。
那粗使婆子掃了一早上的院子,然後又到廚房去燒了一陣子柴火,還沒來得及去打理乾淨。此時她氣勢洶洶的把兩扇大門一開,一股煙火氣夾雜着油腥味便衝著門外的賈寶玉撲過去了。賈寶玉連忙用身上簇新的紅色箭袖掩住口鼻,往後退了好幾步。他越過這粗使婆子的腦袋往裏面看,一個人都沒看到,只得對面前的婆子說道:“讓開,我要進去看林妹妹。”
粗使婆子站在大門口並不相讓,不緊不慢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嗆得寶二爺咳嗽了幾聲,憤恨的看着她:“你這腌臢婆子,聽不懂我的話嗎?我叫你讓開!”
婆子衝著寶二爺福了福,滿面笑容的說道:“寶二爺,我家姑娘正在歇晌,此時不宜見客。”
賈寶玉啐道:“說什麼,我怎麼能算是客呢,快讓開,林妹妹該等急了。”
婆子聽了這話,不禁駭笑。這賈府的寶二爺自說自話的功夫,還真是無人能比。自家姑娘怎麼就等急了?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幸虧二姑娘還小,要是年紀再大一些,這話傳出去,不是毀人家姑娘的清白名聲嗎?這樣想着,她對面前這唇紅齒白比姑娘還好看的爺頓時印象變得極差了。站在門前,就是不讓開,口中道:“姑娘歇着呢,寶二爺這個時候進去,實在不合適,請回吧!”說著,便轉身進了屋,然後砰地一聲緊緊關上了門。任憑賈寶玉再怎麼叫門,也沒有人出來了。沒法子,他只得悻悻而回。
那粗使婆子進了屋,將外面之事和寶二爺說的話,逐一回稟了姑娘們。黛玉一聽這話,氣得不行,直道:“寶二哥怎能憑空污衊人,我什麼時候等他等急了?”慧玉拍着黛玉的手,安慰道:“別生氣,妹妹,為這麼一個倒三不着兩的人,不值得。”說完,她又誇讚了婆子幾句,賞了她一兩銀子。那婆子樂顛顛的接了賞賜,連聲謝謝姑娘。慧玉笑道:“倒不需你謝,只需以後你們都如此行事,便是我該謝謝你們了。”眾人聽了,連稱不敢,知道以後該如何行事了。先前想去給寶玉開門的小丫鬟,灰溜溜的縮在牆角里,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慧玉又敲打了賈府派來的人幾句,便放她們各自去做事了。
眾仆走後,黛玉對慧玉說道:“姐姐,我聽這賈府裏面的丫鬟們說,寶玉最是個憐惜女兒的,平日裏對她們重話也不肯說一句的。怎麼今日,他對我們的下人如此無禮呢?莫非是瞧不起我們林府的人?”說著,氣鼓鼓的撅起嘴,像只小刺蝟一樣。
慧玉笑着颳了刮黛玉的臉頰,說道:“他倒不是看不起林家。”無論如何,慧玉還是相信賈寶玉不會有這樣的心思的。再說了,一個五品官的次子,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朝廷的二品大員?
“那是為什麼?”黛玉好奇的問道。
慧玉看向黛玉,見她清澈的眼睛裏全是純然的好奇之色,並不曾有其他什麼心思,頓時放下心來,回答道:“你也說了,那些丫鬟們說,寶玉他,憐惜的是女兒。”說到這裏她笑道,“丫鬟們沒有說出來的是,必須得是漂亮的女兒才行。那粗使婆子,既不是女兒,亦不漂亮,他又為何要去憐惜她呢?自然是拿出公子哥兒的脾氣來了。”
“原來如此。”聽了姐姐這話,黛玉更是看不上賈寶玉了。這樣的人,莫非,便是傳言中貪花好色的那種人嗎?即便寶玉年紀還小,那也是個貪花好色的坯子了。這樣一想,黛玉更不願與寶玉多加接觸了。但是,即便她這樣想,也架不住賈寶玉整天往她們這裏跑,一天無事也要來個六七趟。慧玉也不好總將他關在門外,既然住在賈府,總得給他們一點面子。所以,約莫隔上個一兩天,就放賈寶玉進來一次。即便讓他進了門,她也不給他跟黛玉單獨相處的機會。要麼自己親自陪着,要麼叫丫鬟在一旁看着。寶玉對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兒們,也拉不下臉來,只得忍了。但是,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她想要做到的,是絕不給黛玉寶玉生出情愫來的機會。黛玉一旦對寶玉起了心思,等待她的,便是煉獄一樣的生活。她可愛的親親妹子,憑什麼要去過那樣的日子?她明明值得更好的。因此,對於賈寶玉的痴纏,慧玉甚是苦惱,卻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辦法。
流水一樣平靜卻藏着暗涌的生活,不緊不慢的一天天過去。終於在這一天夜晚,起了變化。這一日晚上,慧玉在屋子裏待得膩煩了,想要到花園子裏走走。她有心事的時候,通常不喜歡有人跟着。她身邊的丫鬟們都知道她這個習慣,因此也不強求,只是在她離開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然後目送她走出院子。黛玉白天貪涼站在門口吹了一會子風,不禁有點頭痛起來了。因此慧玉看着她喝了葯,便催促着她早早的就睡下了。
提着一盞玻璃繡球燈,披着淡藍色的素麵鶴氅,林慧玉慢慢的走在抄手游廊之上。有丫鬟婆子路過時,殷勤的向她問好,她也微笑着逐一回應。不知不覺的,她走到了偏僻無人的地方。這裏有一口水井,不知怎麼的被蓋住了。清涼的晚風,在這塊常年照不到陽光的地方變得寒冷起來了,即便穿着大氅,林慧玉還是覺得冷。轉過身,她便想要離開。就在這時,一聲屬於女子的幽幽的長長嘆息,令她止住了腳步。
水井旁邊,生長着大叢茂密的灌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棵開着碗口大紅色花朵的矮樹,在燈光的映襯下,那花愈發紅得像是血染的一般。林慧玉提着燈站在樹旁,左看右看,除了自己以外,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她也沒有特別害怕,幾次聽到鬼的聲音,還有一個鬼母親在身邊相伴,已經把她的膽子練出來了。
“是誰在嘆氣?”她緊了緊肩上的鶴氅,開口問道。
聲音的主人似乎愣住了,半晌之後才結結巴巴的回答道:“姑娘,你、你在跟我說話嗎?”
林慧玉聞言笑道:“不是你還會是誰呢?我又不喜歡自言自語。”
“姑娘莫非並不是凡人,竟然能聽到我等鬼魅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明顯是個年輕女子,此時激動起來了。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除了能聽到你們的聲音,也與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敢問這位鬼姑娘,叫什麼名字?”慧玉的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不疾不徐的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