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結局之章(三)
西北邊陲的一座小村裡,一名農家女子正在自家院裏翻撿着晾曬着的葡萄乾,翠綠的瓜藤之下擺放着涼榻,這戶人家約摸一歲不到的孩子正坐在榻上玩耍,一隻拳頭裏攥着大把的馬□□葡萄,一隻拳頭裏抓着退色的奧特曼模型,正猶豫着要把哪只拳頭往嘴裏塞。
這個村落頗偏僻,再往前就是荒灘戈壁,魔鬼死城,加上道路顛簸坎坷,羊腸曲折,一般旅行團也不會往這裏走,所以村裡往往來來的都是那麼幾個熟人,一年到頭也瞧不見幾個生面孔。
農家女翻完了葡萄乾,抹了把汗,臉膛曬的紅彤彤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她正要回屋裏打碗水出來,坐在陰涼處飲,忽見得拐角處走來一個身形頗高的男子。
那男子容貌極俊極雅,甚至有些超脫世外的仙氣,皮膚白皙如細瓷軟玉,在燦爛的陽光之下,泛着些溫潤光輝。
見慣了粗人,乍然瞧見這水一般沉和清俊的男子,農家女不禁有些看呆。
誰料,男子竟朝着她走了過來,隔着黃土泥牆,朝她笑了笑,溫雅有禮地問道:“你好,打擾了,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和這樣氣度華貴的男人說話,農家女一張臉漲得紅紅的,有些緊張,搓着衣角:“啊,你要打聽什麼人?”
“我不太會表述,也沒有她的照片。”男子頗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院子裏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孩子一眼,目光又落到了農家女身上,“只能稍微麻煩你的記憶借我一觀,你會失去十分鐘左右的神志,抱歉了。”
農家女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額頭就被男子輕輕一戳,她頓時目光渙散,僵直地站在原處,嘴巴微微張着,像是靈魂出竅的樣子。
男子閉着眼睛,眉心微蹙,指尖在她額前發出熒熒輝光,過了一會兒,他垂下手,朝農家女作了一揖:“多謝。”
農家女仍是空洞而茫然地:“道長不用客氣……”
男子轉身便走了,西北的太陽毒辣,他皺了皺眉毛,戴上了墨鏡。
再往前就是無人區了,男子卻對警示石碑渾不在意,他獨身一人,白衣若雪,走在茫茫沙塵之中,足下片刻不停,待到黃昏日落,天色轉暗,夜空中星斗泛起細碎銀輝,他才終於走到一座巨型的風蝕古堡前。
他眯起眼睛,“嘩”了一聲,感嘆道:“小師妹真能藏啊。”
這座古堡正是十七年前,葉武帶着段嫣然避世修鍊的那處地方,它坐落於魔鬼城深處,隱匿在數量龐大的各種怪異風蝕地貌之中,如果不是存心要找,怕是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有人路過。
男人沿着凹凸不平,歪七扭八,甚至勉強還算能落腳的樓階,進到古堡內部,望了望其中景象。
那裏頭的佈置清雅幽淡,除了日常用度所需器皿,沒有什麼多餘擺件。唯進門處一隻淡雅白瓶,裏頭插着一枝臘梅,不知是什麼原因,在這人都能烤成肉乾兒的極炎之地,這枝臘梅開的深情款款,欲語還休,本就是十分妖異的事情。
但男人只是俯身過去,嗅了嗅,笑道:“小師妹倒是不忘風雅。”
他不請自來,在廳堂內晃了一圈,又嘖嘖道:“奇哉怪也,我記得她是最喜歡桃紅柳綠的,怎麼這屋內擺設如此性冷淡,是誰糾正了她的壞品味?”
正不把自己當外人地晃悠着,忽然聽到一個清冷孤高的女音,涼涼地在他身後響起。
“樂師兄。”
這個男子名叫樂夢辭,因此聽聞“樂師兄”三個字,他便轉過了頭來。
一位紅衣似火的女子立於拐角處,正不動聲色,卻又十分警覺地盯着他。
這個女子正是火燒凌鋒莊園后就和段少言的屍身一同消失不見的葉武,她修為盡失之後,容貌雖然沒有立刻凋敝,但也已是不復當年青春,眉眼間都有些滄桑暮色,一頭青絲更是如若白雪,被她細細地綰於腦後。
樂夢辭看了她半晌,有些語凝:“……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
“師父羽化之前,給你的長生不死葯呢?”
“吃完了。”葉武面無表情的。
樂夢辭更無語了:“那葯夠你活到下下個世紀了,你怎麼吃的?”
“一到三十歲的模樣我就吃。”葉武漠然瞧着他,“我受不了自己變老。”
樂夢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瞪着她,瞪了半晌。
相顧無言,葉武看了看他,忽然開口。
“樂師兄,你是來抓我回去的?”
“……”
“凌鋒莊園那場大火,我不是故意的。”葉武淡淡的,“暴走了,爆了鳳凰天火,我知道鳳凰一出,你們一定會追查過來的。”
樂夢辭扶額:“小師妹,你自己也清楚自己是修真界的死刑犯,什麼叫死刑犯?就是死了的,沒氣兒的,沒救的。”
他說著,相貌如此雅緻俊秀的人,竟還手舞足蹈地做了個弔死鬼吐舌頭的動作,下了個結論道:
“你一百年前就已經死了。”
葉武:“……”
“當年師父為了把你從牢獄裏救出來,不惜捨命與你換靈,她變成你的樣子,替你去死,為了避免死後的靈體驗身,她把心臟都換給了你,要是知道你為了一個男人,浪費性命到這個地步,她老人家……”
葉武漠然看着他:“樂師兄,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自己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樂夢辭弔兒郎當道:“不一樣,中間差了五十步呢。”
孤月夜一門,以樂夢辭和葉武最品性不堪,頑劣難教,實在是門中敗類。此時兩個敗類聚首,免不了唇槍舌劍一番。
葉武頓了頓,問他:“樂師兄如今何處高就?”
“高就算不上,建國之後我在修真管理局謀個差事,混口飯吃。”
“哦。”葉武偏着臉想了一會兒,“那追拿逃犯的事情,不歸你管吧?”
“不歸我管。”
“那你尋來做什麼?”
樂夢辭嘆了口氣:“你我好歹同門一場,你有難,師兄來幫個忙。”
葉武靜了一會兒,乾巴巴地:“不必了。”
“怎麼說?怎麼就不必了?”樂夢辭說道,“當初你替孤月夜做卧底,嫁給蒼瀾,裏應外合,替修真界除去禍害。事後卻無人可以替你洗脫平反,師父曾經交待過我,無論如何要照顧好你,現在你爆了鳳凰,所有人都知道了你還活着,你讓我這個當師兄的,如何袖手旁觀?”
葉武道:“樂師兄的好意心領,只不過我已經無意生死,活膩了。”
“得了吧。”樂夢辭揮揮手,“你還不就是為了那個……哎?那個凡人叫什麼名字?”
“懶得理你。”葉武瞟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樂夢辭嘻嘻哈哈地跟在她後面:“原來他叫‘懶得理你’啊,這麼長的名字,你叫的累不累?哎哎,別走呀,你帶我去看看他嘛,你想,我可是孤月夜第一的回春聖手,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話下,要不要求我救救他呀?”
葉武怒道:“孤月夜活死人肉白骨的第一聖手是我吧!什麼時候輪到你了??”
樂夢辭很是無恥:“在你死後。”
葉武:“…………”
“你都死出修真界一百年了,我可不就是第一聖手了么。”
“……滾!”
“哎真的真的。”樂夢辭笑眯眯的,“你就讓我看看,我們都一百多年不見了,沒準現在我的技術已經超過了你,你救不過的人,說不定我就救活了呢?”
“沒用的。”葉武側過臉,隱沒在陰影中的眼眸里,不知是何種情緒流淌,“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
樂夢辭伸了個懶腰:“證明你學藝退步了。”
葉武倏忽扭頭,目光兇狠地瞪着他:“你說來輕鬆,已經死了的人,你怎麼救?活死人肉白骨不過是誇張的說法,你能把死人復活?”
“我還真能。”樂夢辭瞧着她,這次卻沒有笑了,“不騙你。”
葉武眼中一時有光彩亮起,但隨即又黯淡了,像是有了希望,卻又不敢奢望。
靜了須臾,她道:
“你跟我來吧。”
樂夢辭站在煉丹室內,看着那具躺在丹爐邊,被葯氣所籠罩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面容蒼白,一張臉俊雅清冷,雖然雙目已合,唇色已消,卻不妨礙他生前的英俊模樣。
樂夢辭嘆道:“多少年過去了,你口味變了很多啊。”
葉武:“……”
樂夢辭委屈道:“我記得你以前喜歡的是像我這樣溫柔可欺的款式呢。”
“……死開。”
樂夢辭卻沒有死開,他反而在段少言旁邊盤坐下來,手置於膝,指尖交扣,葉武早已沒有了修為,至於玄門秘術,更是在她被關入牢獄的那一刻,就盡數毀去,因此此時她只能看着樂夢辭施術,卻幫不上任何的忙。
她嘴唇緊抿,眼睛緊緊盯着樂夢辭,半晌之後,樂夢辭忽然臉色大變,倏忽睜開眼,目光牢牢鎖在了段少言身上。
“這個魂魄是……”
“什麼?”
樂夢辭愣了一會兒,忽然大笑:“小師妹,這個人確實已經死了,我確實也救不回普通的死人,可是他……可是他啊,我還真救的回來,你知道他的魂魄是誰嗎?你知道他是誰的轉世嗎?”
“……”葉武見他笑得痛快又張狂,一時茫然無措,耳中嗡嗡作響,卻只卡在了“救的回來”四個字上。
最初見到樂夢辭的嫌隙霎時煙消雲散,葉武幾乎是踉蹌着跪在他身邊,抓住他的手:“樂師兄?你說你能救他?你……你能救他?”
“他並非是仙根全無的胎骨,雖然已經輪迴數次,仙氣淡薄,我無法斷出他曾經是哪位仙門大修,但你看他既然都輪迴那麼多次了,仍有殘餘仙氣留在魂魄內,至少當年不是個普通人物。”樂夢辭笑道,“修道之人若是受了法術傷害而死,我自然是救不回來的。可是道骨靈胎受的是凡人的槍械之傷,又哪有我樂夢辭救不回來的道理?”
他歪着頭,看着葉武從怔忡到愕然,從愕然到狂喜,從狂喜到哀慟,最後竟失聲痛哭,不由大驚失色。
“喂,你不要哭啊!你還是先想想辦法看看你自己吧!都老成什麼樣了,我都可以叫你阿姨,你再哭下去,靈氣再散一些,我就可以叫你奶奶了!”
葉武卻是心緒激動,不能遏制,哭到最後,樂夢辭都快崩潰了,伸手捂住耳朵:“救命啊姑奶奶!我最怕女人哭了,你能不能把眼淚收一收,出去,給我出去梳妝打扮一番,等我把他救活了,再來給你輸些靈力,雖然不能像師父的丹藥一樣,保你百年無憂,但是往後跟個普通人一樣,慢慢老去,總是可以的……喂!你別撲過來抱我啊!救命啊!!!!”
樂夢辭是飄然出塵般的俊美姿態來到戈壁荒灘的。
出來的時候,卻是跌跌撞撞,跑得比兔子還快,哪裏還顧得上什麼道骨仙風。
他走的時候,天際處剛剛泛起一絲魚腹白,長夜過去,初陽慢慢孵化而出,一點一點升至空中。
樂夢辭衣衫凌亂,還跑掉了一隻皮鞋,指着古堡門口的那個女人,嗷嗷怒喝道:“葉、葉靈夕!你這個恩將仇報的狗東西!說、說好的把你變到三十歲!你、你就是死活不放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老子一百多年的修為全他媽毀你身上了!哇——你別過來!別再過來了!”
古堡頂端站着的女子面如芙蕖,嬌美至極,墨色長發披散於肩,端的是曼麗妍艷,青春年少,瞧上去比曾經還要年輕好幾歲,不過是二十剛剛出頭的鮮嫩模樣。
她托着腮,朝樂夢辭笑得兩眼彎彎:“好師兄,我不放手,你自己也沒有斷了靈力輸送呀,不然我就算我拉着你,也沒有什麼用,你說對不對?”
“屁!”樂夢辭哆哆嗦嗦的,“我那是忘了!”
葉武笑得雙肩微微顫抖,西北荒野外起風了,金紅色的晨曦照着她青春明艷的臉龐,黑眸浸潤成漂亮的淺褐色:“樂師兄,我都死了一百年啦!讓他們省省心,別再找我啦!”
墨發被獵獵長風吹得四下飄揚,她朝着他喊道:“不會再爆鳳凰了,這世上再沒有葉靈夕了!”
“我操。”樂夢辭喃喃着,朗聲又問,“你這次又準備換什麼名字?”
“在下葉武!”她笑着喊道,“段氏門下,葉武!”
“……再見。”樂夢辭默默朝她比了個中指,“這個師門叛徒,早知道不替你救人了。”
葉武回到古堡內。
段少言仍舊昏迷着,眉頭微微蹙起,她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她在想,等他醒來了,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與他說什麼才好,她凝視着他的臉,片刻不離地看着他。
十指交扣,她想了無數或是風花雪月或是亂七八糟的句子,然而當她看到他的睫毛微微翊動——
心臟卻又一瞬間亂了節奏,那些壯麗的漂亮的感人的句子,都剎那停於喉間,萬馬齊喑。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