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番外 · 倪麟
他眼睜睜地看到劉軍把那一把摺疊小刀捅進那個孩子的左腰,那個他放在心頭上十六年的孩子。這孩子叫余飛。
他也眼睜睜地看到另外那個年輕人飛奔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擋住了後面飛馳而來的車。他叫白翡麗。
他在他十七歲那年遇見余飛。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的話,他寧可沒有遇到過。
那一年是他叛逆心最重的一年。
憑什麼他姓倪,就一定要傳承倪派?好端端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要扭扭捏捏地去學姑娘戲?
都什麼年代了?還戴着假的木頭小腳,學古代的女人纏足走路?
父親咳嗽着說:你再不學,倪派就死了!
他向父親大吼:倪派這種殭屍,怎麼不早點死?!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一大口血嘔出來。
那年的夏天,佛海邊上的知了叫得最響的時候,師兄帶回來一個蓬頭髮的小姑娘,討好似的對他說:師弟你看,咱們繕燈艇以後不光有乾旦,也有坤生了。這姑娘一看就是個唱老生的好料子,以後,就讓他陪着你唱戲吧。
他冷冷一笑。
陪他唱戲?這樣粗鄙的鄉野丫頭,頭髮一根根又粗壯又雜亂,野草似的,走路還總低着頭,一聳一聳,坐着也不知道併攏雙腿,噁心不噁心?
他嫌惡至極,說:駝背,沒戲,送回去吧。
但這孩子沒走。
此後的兩年,他沒正眼瞧過着小姑娘。但這並不妨礙這小姑娘仰慕他。她看向他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親人的緣故,她特別黏他,就算他三番兩次地轟她走,甚至拿鞭子趕,她也是當時跑了,過一會看他氣消了又回來,還總是偷偷在他房間裏塞一些從隔壁文殊院折來的柏枝。
就像一隻討好人的野貓。
文殊院的方丈,最是珍愛草木,一花一樹,都不許攀折。
為此,他沒少向老方丈登門道歉。
繕燈艇里的人很快就看出來了。
這小姑娘性情耿直單純,佛海上的人都愛拿她當開心果,總喜歡逗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最喜歡師叔!”
“為什麼最喜歡師叔呀?”
“他最美!”
每每聽到這樣的對話,他都覺得無地自容、極為羞恥。
他把余飛叫來,拿着戒尺壓着她的手心教訓她:以後不許說喜歡他。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為什麼不許呀?
因為我是你師叔。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小姑娘似懂非懂,眼淚汪汪地點頭。
後來又聽到有人問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都喜歡!”
他放心地點了點頭,這孩子,還算得上孺子可教。
“那你第二喜歡的人是誰呢?”
“第二喜歡素雞哥哥!”
他嚇了一大跳!這孩子來北京時日不算太長,平舌翹舌還有些分不清楚。
“哈?文殊院的恕機小師父嗎?”
“嗯嗯!”
“為什麼第二喜歡恕機小師父呀?”
“他第二美!”
他頭疼欲裂。
第二天,他讓余飛去文殊院的戒律堂跪了半天。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我覺得素雞哥哥美,所以我喜歡他,有什麼錯呢?
他是僧人,僧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慾,你也不能褻瀆佛門,你知道嗎?
小姑娘抽抽搭搭:我覺得菩薩低眉最美,我不能喜歡菩薩嗎?
不能。
他當時很是生氣,這小姑娘,小小年紀,就情思太重,長大了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但他後來才知,他一直沒懂這小姑娘的意思。
十歲那年,小姑娘生了一場病。師兄把她送去醫院,他竟然心中竊喜,覺得耳根清凈了。
然而這小姑娘一去不回。
師兄從醫院回來,愁眉苦臉地說,這孩子可能活不下來了。
他心中猛然一陣失落。
後來又有了轉機,小姑娘的生父出現,救了她一命。
他第一次聽說了這孩子父母親的事情,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對這孩子實在不好。
但她竟然沒有不高興過。她好像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還喜歡打架。
小姑娘這次病得真的是很重,很久都沒有回來。
但他也無暇顧及她,父親的病已經苟延殘喘了很久,時日已經不多。
老父親在病榻上憂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繕燈艇上下,除了你,還能有誰來傳承倪派呢?蹺功這個東西,整個國內還有幾個人會?倪派的東西,又還有幾個人知道?你不傳,難道讓它跟着我進棺材嗎?我不甘心!
二十歲這一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倪姓的意義。
這一年佛海冰封,每天天邊剛剛發白時,他便獨自一人,在佛海的冰面上練習蹺功。
冰面極滑,他穿着木蹺,起初每每剛一站起來,就摔倒下去。
那時候他總記得,繕燈艇的其他弟子練功,都練得直哭,唯獨那小姑娘,總是笑嘻嘻的,小小年紀,揮髯口揮得特別帶勁,一天上千次,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她也不喊累。
別人問:“飛飛,你這麼喜歡揮髯口?”
小姑娘說:“美!”
“一小姑娘,戴鬍子有什麼美的?”
她理直氣壯:“就是很美!”
她就是天生來唱老生的。
他其實有些嫉妒她。為何讓他長了這樣一副唱旦角的樣子,內心卻這麼不認同呢?
但他下了決心的事,也沒有做不到的。
練到最後,他能着木蹺,在冰面上做工,如履平地。
有一天旭日初升之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有點兒陌生的聲音——
“師叔,你真的好美。”
他驀然回首,看到了一個已經出落成小小少女的余飛。
她坐在石舫的邊上,仍然披散着頭髮,蓬鬆不羈,只是長了許多,直至腰間,象牙白的臉龐上還遺留着一絲絲病後的虛弱。
旭日的光芒下,少女的臉上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耿直而單純的,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撞進他的心裏。
他這一天忽然明白,她一直以來說的“美”,並非簡單的與“□□”相關的美,而是一種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她是真正的一塊璞玉,或許正是因為缺乏嚴謹而正規的教育,她的天性並未受到世俗條條框框的束縛。她生來便追逐“美”,而她對“美”的欣賞,沒有任何偏見,也沒有任何隔閡。
所以她熱愛他扮演旦角的美。
所以她後來會愛上白翡麗。
只是他當時,明白得已經晚了。
父親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得撐起整個倪派,整個繕燈艇。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她是一個真正會欣賞他的所有的人,但他們註定要錯過。
他看到那個叫白翡麗的年輕人試圖在車流中抱起余飛。
他聽南懷明說過那孩子的過去,他知道那孩子暈血。那孩子抱了余飛幾次,都沒有抱起來。暈血的人,看到血,四肢都是軟的。
他看到那孩子落下眼淚來。
旁邊傳來喧嘩的叫喊聲,劉軍被抓住了。
白翡麗與余飛身後的車在拚命地按喇叭,後面好幾輛車追上了尾,一片混亂。
他要過去嗎?
他應該過去嗎?
那一年,余飛連夜追來向他陳情,是他親自把她鎖在門外的。
余飛又哪裏知道,繕燈艇的生存危機,早在那一年,就已經開始了。
他是倪麟,他不來擔這個責,誰來擔?他不來傳承倪派,誰來傳承?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他要了她余飛,倪派就沒了,繕燈艇,也就沒了,而她余飛的未來,也沒了。
他已經錯過一次。
那一年師眉卿初次懷孕,胎像很不穩定,她的情緒也不穩定,他便在家照顧她。繕燈艇中,為了撐住場面,余飛一天兩場地唱,連唱一個月,鐵打的人也要累到散架。
那天他回繕燈艇,艇中無人,他走到化妝間,只見余飛蜷在長凳上睡著了,長發凌亂,疲憊不堪的樣子。
打從他對余飛動了心開始,他那一顆真心,就捂得嚴嚴實實的,比海還深。十二年來,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表露出來過,沒有任何人知曉。
但那一刻,繕燈艇中一個人都沒有,余飛又睡得極熟,他看着余飛的那一雙鳳眼眼底的淡青色,終於不忍。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頰,拇指指腹滑過她的殷紅的嘴角。
他這一生,妄念過無數次,只觸碰過她這一次。
他碰了,他就大錯了。
那天,恰巧師眉卿臨時有事,也跟了過來。
他又怎麼能同餘飛說,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余飛,這件事,是因他而起,與她無關。
他可以說後半句,卻斷不可能說出前半句。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成了余飛心中解不開的死結,成了南懷明口中她的“魔障”。
他看余飛唱伍子胥,唱得再好,心底仍有一絲不自信,一絲的卑怯。
可他要如何做?他什麼都做不了。
那十年,她每年都在他生日的時候給他寫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她戀得有多苦,他忍得就有多苦。
她心底的魔障有多深,他心底的愧疚就有多深。
他聽到身後已經有人在喊:“倪老闆!得進去化妝了!時間很緊了!”
他看見白翡麗把余飛抱了起來。那個暈血的年輕人,那個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把余飛抱了起來,像抱着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抱着余飛,在車流中行走,每一步都像人魚踩在刀刃上,看得他揪心。
他把師眉卿交給身邊的一個弟子照顧,道:“劉軍捅了她一刀,我過去看看,立即回來。”
他穿過往來的車流,跑到綠化帶邊上,看見白翡麗已經將余飛抱到了醫院門口。
院內立即有人發現了他們,醫護急救人員飛快地沖了出來。
他們將余飛從白翡麗手中接走的那一剎那,白翡麗終於是昏在了地上。
他在綠化帶邊怔立許久,直到一輛救護車開過,尖銳的鳴笛聲將他徹底驚醒。
他轉身往回走,走到馬路對面,師眉卿問他:“怎麼樣了?”
他淡淡一笑:“應該沒事了。”
有人喊他:“倪老闆?進去了吧?”
他道:“好。”
他知道,余飛應該不想讓他去看她了。
放下了,了結了,魔障也就沒有了。
以後,便是一個新的余飛。
他後悔嗎?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不後悔。
他在心裏想。
傳承的人是他,而她,註定要去開闢一條全新的路。
“倪老闆,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