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捨我其誰

54.捨我其誰

?(貓撲中文)《不二大會》這個節目,其實有着一個貫穿始終的價值觀,就是平等、開放,與包容。

《不二大會》邀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腦迴路格外清奇的嘉賓參加節目,就是在這種心態之下,去挖掘他們身上獨特的故事、思想上的閃光點。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是造物者的光榮,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白翡麗就是抓住了這樣一個點,讓那幾位老辯手猝不及防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果說一個女孩子扮成男性能得到讚賞的話,那為什麼男性做女性的打扮就會招來諷刺呢?

在那幾位老辯手啞口無言的情況下,坐在右首的導師扇着扇子,悠悠然開口了:

“我認為關山千重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京劇和cosplay在藝術特徵——如果我們願意將cosplay稱作一門藝術的話——上的一個重要差異。京劇的三大藝術特徵之一就是‘虛擬性’,騎馬無馬,喝酒無酒,上山無山,下水無水。例如剛才余飛表演《空城計》,就那麼寥寥幾個動作,兩句唱詞,我們就能想像諸葛亮坐鎮西城,面對司馬懿千軍萬馬的情景。但這種‘虛擬性’,cosplay和二次元舞台劇都不具有。”

這位坐在右首的導師悠悠搖着扇子,看向眾人,接著說道:“cosplay為什麼被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呢?因為cosplay滿足了他們將自己喜愛的虛擬人物‘現實化’的一種強烈的情感需求,所強調的是一種‘代入感’。你看剛才關山千重出場,我們明明知道長衫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服飾,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感覺——他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放鬆了警惕,沒有意識到他的出場,其實和余飛以戲裝出場是一回事。”

白翡麗用一個短片對二次元舞台劇做了簡單介紹,播放期間,他下台去卸了妝回來。洗凈鉛華,他的眉眼愈發細膩,若蘅芷清芬,荼蘼冷翠,依然穿着長衫,和穿着白緞子淡梅旗袍的余飛站在一起,有着一種十分和諧的古典之美,賞心悅目。

左首的導師轉向另外兩名導師,說:“突然都不想攻擊他們了,怎麼辦?”

右首的導師笑哈哈:“那就讓他們自相攻擊。”

這期的規則和往期不同,不能算純粹的辯論:兩名嘉賓各自以一個問題向對方發起論戰,問題由嘉賓各自與節目組商討決定,對方嘉賓並不知曉。

白翡麗示意女士優先。

余飛問:“你做綜藝,開直播,做商業化轉型,你做二次元舞台劇的初心還在嗎?”

白翡麗看着她,笑了笑,說:“恰恰相反,正因為初心從來沒變過,所以我才一定要推着我的舞台劇往更大的市場上走。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這個市場的潛力,蜂擁而至。但他們真正理解acgn文化嗎?能體會那些、動漫、遊戲本身的精神內核嗎?他們賣腐、賣肉、跟風、抄襲,有真正懷着對這種文化的熱愛去創作嗎?反而是真正熱愛這些文化的人,或者因為不專業,或者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又或者因為沒有足夠的資金,慢慢被排擠出了這個市場。

“很幸運,我有這個能力,也有一個同樣懷着熱情、願意靜下心來做好二次元舞台劇的團隊。做好這樣一件事很難,但是,捨我其誰?”

余飛問道:“既然你認為熱愛很重要,為什麼又要和演藝界合作,為你們的舞台劇挑選更專業的演員?他們熱愛你們的文化嗎?”

底下的觀眾紛紛為這個問題叫好。這個問題,其實也是鳩白飽受同行詬病的一大問題。

白翡麗笑了笑,道:“我們曾經排過一出名叫《湖中公子》的舞台劇,其中的一個角色,就是邀請了一個戲曲演員來做特別演出。我覺得,以她的專業性和領悟力,那個角色她詮釋得很好。”

余飛:“……”

白翡麗又道:“我認為判斷作品是否商業化只有一個標準——創作意志是否為商業利益左右。我們的團隊創作整個舞台劇本身,再由專業演員複製後向更廣泛的群體傳播。這是我們的模式,從舞台劇《龍鱗》就開始嘗試的模式。”

右首的導師搖着摺扇點頭:“關於商業化與初心的問題,關山千重想得很清楚了。”

輪到白翡麗向余飛發起論戰。

他的問題很簡短:“藝術需要供養嗎?”

余飛一怔,答道:“純粹的藝術需要供養。”

白翡麗問:“純粹的藝術是**的嗎?”

余飛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那麼被供養的藝術如何**?”

余飛頓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道:“如你所說,只要藝術的創作意志不被供養者左右,就是**的。”

白翡麗道:“何為供養?神佛才需要供養。供養者對神佛有所求,才會供養。既然有所求,你能不有求必應嗎?”

白翡麗忽然說道:“真正的藝術不是神佛,不需要供養。”

“打住!關山千重!”正中的導師打斷他們,嚴肅地問道,“你為什麼要臨場換問題?”

白翡麗淡淡道:“之前那個問題不夠挑戰。”

左首的導師叉着雙手,道:“我覺得關山千重這個問題很好,很深刻。”

右首的導師呼呼地扇着風:“深刻到再討論下去,我們這個節目可以被槍斃了。”

左首的導師:“然而這就是一個事實。”

右首的導師:“哈哈哈哈哈,你閉嘴吧,小心封殺你啊,你這個香港人。”

正中的導師冷肅道:“既然你覺得那個問題不夠挑戰,那麼我問你一個挑戰性的問題——

“有一句戲諺,‘不像不是戲,真像不是藝’,這就是為什麼我之前說,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從藝術性上說對cosplay和二次元舞台劇都是碾壓式的存在。——關山千重,我很想知道你作為一個二次元舞台劇製作人,怎麼看待我這句話。”

這個問題擲地有聲。

全場突然就安靜下來。

所有人,包括余飛,都沒有想到這位導師竟然一開口就是這麼尖銳的問題,絲毫不留任何情面。

余飛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一言未發,走到這位導師的座位前,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張演出票,雙手呈與他。

導師接過,正反面翻着看了看,念道:“幻——世——燈,哦,你的舞台劇啊。”

他很疏離地感謝說:“謝謝你贈票,但這張票給我,恐怕是要浪費了。”

場中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怪異起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非同尋常的窘迫與尷尬。

白翡麗筆直地站在原地,問道:“為什麼?”

導師道:“很坦白地說,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

“您沒看過怎麼知道?”

導師說:“不瞞你說,我今年五十歲,是你的兩倍年齡。我對戲劇的觀賞量,遠遠超過你的想像。國內外的話劇、舞劇、音樂劇等各種形式的戲劇,幾乎沒有我沒看過的。就連你這種二次元舞台劇,我在日本也看過不少。日本應該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過能讓我稱之為‘藝術’的,難道你做得比他們還好?”

現場的氣氛猛然降至冰點。

這位導師從藝術上徹底否定了二次元舞台劇,也徹底否定了白翡麗。

在這種場合上來說,近乎於當面侮辱。

別說對前面幾組選手,便是前面幾季節目,這位導師都一向很客氣,幾乎從來沒有這樣親自下場攻擊過。

看得出來,這位導師是在針對白翡麗,針對他之前的膽大,也針對他剛一出場時,對老辯手們的下馬威。

余飛垂下眼瞼。她心中不是沒感覺,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這種感覺有點像這位導師拿起她這把刀,狠狠地捅進了白翡麗的心口。

她記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台上與白翡麗背向而馳。

他說:“在感情上,我心存僥倖。”

而在更早之前,他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說:“你是天生驕傲。”

她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原來被人看不起,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她之前所感覺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對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對她所唱的京劇,何人會看不起?

儘管過去人們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但如今,時代不同了,京劇幾乎是盤踞在所有演藝事業的頂端,睥睨眾生。

她身居其中,無知無覺。但在這時候被導師拿出來明明白白地兩相比較,她才忽然意識到,那樣一種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麗何嘗不是天生驕傲呢?

假如她出身優渥如他,從小嬌生慣養如他,性情嬌氣如晴雨表般多變如他,像這樣被人當眾踩在腳底無情碾壓,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委屈落淚。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這種壓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這位導師在業界地位崇高,見解和學識都是公認的高深。

白翡麗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麗。

全場安靜到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白翡麗的臉色有些蒼白。他低着頭,長發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緩緩地轉着手裏的話筒,良久,他抬起頭來,眉目收斂,平靜中帶着一根堅硬的骨頭。

“這個世界有一個殘忍的事實:擁有話語權的人往往畏懼創新與顛覆,所以他們限制他人的自由,無論從精神上,還是**上。

“您如果說我做的事情不能稱之為‘藝術’,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從且愚昧。

“我曾經向我喜歡的人講過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當時沒有說完我想說的話。一種純粹依靠色相誘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鎮壓,卻也沒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華,最終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徵。

“真正有生命力的東西是會進化的,從cosplay到二次元舞台劇,從空洞的模仿到獲得靈魂與良知。浮誇並不是一種罪惡,而是積攢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這裏,自然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面對現實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台劇最燦爛輝煌的時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個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藝術的榮光。”

“1790年進京給乾隆賀壽的四大徽班,和當年的崑曲雅部,您以藝術之名,如何分個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員,就只配給後來的京劇大師提鞋嗎?”

全場有一些安靜。

1790年徽班進京,被認為是京劇孕育的開端。

而當時的崑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後,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來越精細,逐漸脫離大眾,終而被更‘俗’的京劇所取代。

安靜了很久。最終還是居中提問的這位導師打破了空氣中的堅冰。他頗無辜地攤開手向左右兩邊的導師說:“得,被扣了一頂‘鎮壓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邊的導師呼呼地扇着扇子,悠悠地評價:“坑挖得太大了。”

左邊的導師幸災樂禍地笑:“以為撿了個軟柿子,結果磕到牙了。”

余飛忽然拿起話筒,向白翡麗問道:“你拿當年盛極而衰、苟延殘喘的崑曲雅部來含沙射影,你覺得合適嗎?”

白翡麗矢口否認:“我並沒有含沙射影。”幾個導師笑了起來。

余飛沒想到他還能這麼無恥狡詐,惱怒問道:“那麼你認為當年崑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種必然咯?”

白翡麗的目光閃了閃。他望向幾位導師:

“我是不是可以做總結陳詞了?”

導師們點點頭。

“我從不敢看輕任何一個在為創新做出努力的人,無論他們的方向是正確,抑或錯誤。我們所害怕的是,沒有在認真為了改變而付出心血的人。

他低下頭看着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爺,很喜歡看余飛老師的戲。他們托我向余飛老師轉達四個字:破,然後立。”

余飛訝然,然而白翡麗沒有看向她,接著說道:

“我也有話想對余飛老師說——

“你做的是真正的藝術,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余飛細細想着這幾個字,忽然像被一記重鎚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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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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