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剛經

5.金剛經

?(貓撲中文)余飛的母親坐在小樓門口曬太陽,小樓臨街,她緩緩地搖着椅子,看門口人來車往。有時有熟悉的老街坊過來,和她打一聲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嗎?”

言佩珊微微地笑,臉上的歲月痕迹和疾病帶來的憔悴也掩飾不住她昔日的風情。

“好多了,勞您掛心。”

言佩玲出來倒中藥渣子,被言佩珊攔住,“佩玲,別倒在路邊。病氣給別人帶去了,不好。”

言佩玲咕噥一聲,“還這麼多講究!帶走了不好嗎?”搖着胖胖的身子進門去了。

言佩珊見余飛拿着《金剛經》,在一旁懨懨欲睡,便提醒道:“接着念吧,怎麼不念了?”

余飛晃晃腦袋,清醒了些,便接着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言佩珊嘆息了一聲。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念到此處,余飛一個驟停。

這一個“筏”字,太扎眼。

“怎麼又不念了?”言佩珊問。

“呃……”余飛胡謅了一句,“沒看懂。”

“你讀《金剛經》讀得少。雖然你年輕,但也應該多讀讀佛經。”言佩珊諄諄勸誡,“如來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樣,把你從此岸渡到彼岸。紅塵無岸,苦海無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飛想起繕燈艇中,祖師爺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當年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親筆題詞: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余飛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點着她。但線索有點多,有點亂,她恨自己腦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見她又開始痴痴發愣,便道:“婉儀,你是不是很困?”

余飛本名余婉儀,“余飛”是繕燈艇師父收她為徒時,給她改的藝名。師父說,余婉儀這個名字太女氣,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氣魄,於是改名為余飛。

余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抵抗說:“不困。”

她當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兩點,去到酒店又是一兩個小時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記得睡的的時候,天邊都開始發白了。

言佩珊說:“你昨晚去哪裏了?我聽小芾蝶說,早上出門上學看到你剛回來。”

余飛心中一瞬間把小芾蝶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兒,現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點離家上早自習。

余飛是仍然保存着六點起床出早功的遺留習慣,否則今天早上也醒不過來。回到家時,將將好撞上準備出門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樓沒理小芾蝶,沒想到小芾蝶竟是個告狀精。

余飛乾笑了一聲,說:“昨天下午去醫院,回來跟謝滌康見了一面。他幫我買到了血燕,又約我吃飯,我就出去和他們玩了一宿。”

“謝滌康是個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評論,盯着余飛,問:“你昨晚date(約會)去了?”

在言佩珊這裏,“date”基本上相當於“和男人**”。余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說:“我男友都沒,和誰date?就是和謝滌康他們玩玩大話骰。”

“我聽謝滌康說,你說你有男朋友,還很有型。你怎麼從來沒說過?打算瞞到我死嗎?”

余飛崩潰。

她是應該拱手敬一聲“珊姨您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小女佩服、佩服”,還是應該為有如此致力於出賣她的親友而感動落淚?

余飛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嘆息一聲,道:“昨晚做了什麼事,你誰都能瞞過,就是瞞不過我。有些事我不反對,你歲數也到了,早該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余飛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這次從醫院回來,你和佩儀都說是因為我好多了,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我沒幾天了,醫生治不好,才讓我回來的。我看得很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輩子,所作所為沒什麼後悔,唯獨有兩件事放不下,估計是要帶憾入土。

“第一件,我對不住你父親一家。再怎麼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雖然你還年輕,我不催你結婚,但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余飛望着遠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飛鳥飛落天際線,散進佈滿密集電線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淚意壓下去,翻開書,說:

“我還是繼續給你念《金剛經》吧。”

*

言佩珊上午的情況還好,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劇痛、抽搐、失禁、胡言亂語。

言佩珊在床上翻滾掙扎,用頭去撞牆,意識模糊地說:“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孽根!都是報應!”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裝廠上班,家裏就余飛照顧母親。余飛紅着眼睛給母親用嗎啡,敷中藥,等她鎮定下來,又給她清洗身體,換洗床單。

言佩珊仍然意識不清,喃喃地問:“婉儀,繕燈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戲?我聽到手機一直在響。”

可是手機哪裏有響。

余飛含淚說:“沒有,我請了假。”

言佩珊開始進入藥物作用帶來的昏睡狀態,斷斷續續地說:“快……回北京去……師父要打……”

余飛抹了一把眼淚。

她是在離開繕燈艇的第三天知曉母親重病這個噩耗的。

原來母親之前早就得了這個病,做了化療,沒有告訴她。這次複發,來勢洶洶,母親怕再也見不着余飛,才讓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顧背上的傷,從恕機那裏摟了一大包葯,揣着唯一一張銀~行卡飛回了Y市。

這大概是一種叫做雪上加霜的打擊。

一切事情做完,又給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經接近六點。余飛把母親叫醒,餵了粥和葯,母親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見余飛臉色發青,眼睛通紅獃滯,心疼地勸道:“婉儀,吃完后早點去睡吧。你回來快一個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媽媽病床邊上,沒睡過一個好覺。聽姨媽的話,快去休息,今晚你媽媽我來盯着。”

余飛說:“我睡不着。”

言佩玲:“睡不着出去散散心也行,總之別一天到晚在屋子裏悶着。”

余飛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趕緊把頭埋進了飯碗裏。言佩玲臉上卻沒什麼異樣。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電站值夜班,沒回來吃晚飯。

敢情小芾蝶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

余飛換了個話題:“姨媽服裝廠也很忙吧?”

言佩玲圓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廠長,廠長有什麼可忙?”言佩玲是一種急火火的作風,甚至形於面相。雖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長相遠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話說,上天是平等的,她雖然沒有姐姐長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飛問:“最近上善集團也不催着出貨了?”

上善集團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裝集團,在整個華南地區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經營一家小的服裝加工廠,主要是給高檔成衣做一些比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繡、釘鑽、編織等。對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團這家客戶足夠大,每年光他們家的單就足夠吃飽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戶,服侍好這一個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裏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團這個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飛都對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個省的書記夫人穿了上善集團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顆扣子就是她釘的啦;比如上善集團花大價錢請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來做設計總監,日本人對服裝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別煩啦;又比如上善集團新開了家購物中心,急着上貨,催得她連夜趕工,工人們都要暴動啦云云。

然而怨歸怨,上善集團總歸是捨得給錢的。余飛總覺得言佩玲的痛罵中也透着對上善集團的愛意。

果然,余飛見言佩玲眼珠子一轉,閃出八卦的光輝,神秘兮兮地說:

“上善集團最近可沒心思管我這邊的事。他們老總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來了,大婆氣得發瘋,天天跟他們老總鬧呢。整個公司里雞飛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頭,天真地問:“大婆為啥要這樣鬧啊?他們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說:“這事可就大了,多個私生子,大婆的兒子能分到的財產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鬧?這大婆可是個厲害人,懷了老總的兒子,硬是踩着原配上位的。可憐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殺了。”

余飛臉色一白。言佩玲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道:“呸呸呸,我在你們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做什麼!婉儀,你別聽姨媽瞎說,別放在心上啊!你媽跟她們不一樣!”

余飛低頭不言。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見余飛這個樣子,索性說開:“婉儀,我跟你說,你這不叫私生女,你媽媽只不過是未婚生子,頂多,算借了個種,這也沒什麼好羞人的。你長這麼大,有用過你親生爸爸一分錢?受過他半點恩惠?沒有!你現在唱戲,在北京城裏多有名的角兒呀!咱們做人啊,窮不怕,只要沒做虧心事,就活得頂天立地的,你說是不是?”

姨母說了這麼長一大段,余飛沒怎麼聽進去。她腦海中只劃過三個字:虧心事。

如果不是因為虧心,她會離開繕燈艇嗎?

這頓飯吃完后,姨母打發余飛出門去水電站給姨父還有大表弟送飯,還囑咐余飛,在外面找個朋友玩玩再回來,年輕人總是要有年輕人的生活,母親這邊,今晚就交給她了。

余飛給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飯,看看時間是七點一刻。她手中還攥着兩張戲票,七點半大隱戲樓的粵劇,《帝女花》,本來是和母親約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粵劇,小時候母親帶她看過很多遍。但自從她去了北京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帝女花》。

既然母親看不了了,她就連帶母親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飛到達大隱戲樓的時候,戲已開唱。

她躡手躡腳尋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自己和母親的兩個座位,已經被佔了一個。

佔座位的是個矮個老頭兒,一邊看一邊搖頭晃腦地跟着哼唱,旁若無人。這種戲迷余飛見得多了,對戲曲非常的執著和迷戀,但也不怎麼守規矩,經常花錢買最便宜的戲票,但是趕在開場之時去搶佔價位最高還沒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員已經在一片鑼鈸聲中登場,余飛無心和老者起口舌之爭,何況母親也不會來,她便由着他坐了,自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大隱戲樓和繕燈艇有幾分相似,都是古戲樓,還保留着古代的那種“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樓,為達官貴人準備。“池座”則是戲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這“池座”和現代劇場還不一樣,不像現代劇場是階梯式的,前排人擋住後排人視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線上。

現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飛和那個老者,都覺得有些麻煩——

前面兩個人有點高。

余飛前面是個男生,脖頸頎長。老者前面是個女生,長發還高高地束起,愈發擋住視線。

余飛學了十六年戲,如今再看粵劇,早已不是當年圖個熱鬧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樣樣都會琢磨,尤其是粵劇中獨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須功、翎子功,她樣樣都要細看。這一擋,這齣戲於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飛出去茶室點了一杯鳳凰單樅,回來尋思能不能找人換個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佔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個穿着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着頭,叼着瓶農夫山泉,玩一個色彩絢爛的手機遊戲。這遊戲畫面變幻迅速,他手指閃動如飛,看得余飛頭暈。

從他那乾淨修長的頸子,余飛武斷地判斷這就是剛才坐她前面的那個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雙白色線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十分詭異。

余飛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驀然發現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點鬱郁。而這個人一直沉浸於遊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余飛。他劉海略長,柔軟地垂在額前。頭髮稍顯凌亂,在頭頂隨性地揪了個小辮,左耳上墜一枚豎立眼睛狀的耳環,瞳孔璀璨。

余飛看了看自己樣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慣了的長衫,判斷這個人和自己處於平行空間。她二指托着茶杯,在這人面前站定。輕輕咳嗽了一下,細言緩語地喚了一聲:

“先生?”

這人大約是粗心大意,坐錯了位置。師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說破,給人面子。

那人聞聲,暫停了遊戲,拿下礦泉水瓶,抬起頭來看向余飛。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一分鐘的話,余飛絕不會站到這個人的面前,善良謙遜地喚出那兩個字:先生。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兩小時的話,余飛甚至不會選擇邁入這個戲樓。

然而,時間永遠只會轟然向前流逝,絕不後退。

那一瞬間,余飛心中只有三個字。

見鬼了。貓撲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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