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攝政長公主(2)
?唐竹猗坐在精雕細琢的鸞座上,原本應該坐在她一臂之外的龍椅上的幼帝此時卻安安穩穩地坐在她懷裏,咬着塊她遞過去核桃酥,吃的滿嘴滿臉都是渣渣,身前的衣襟一片狼藉,混着口水和化開的糕點屑。
勉政殿中的朝臣們還在互相扯皮,工部推諉延期是因戶部所撥銀錢不夠,而戶部指責禮部祭天時花費巨大,禮部那群熟識禮法的自是不讓,鬧哄哄吵成一團。
唐竹猗接過身後侍女遞來的棉帕給淳于拓擦了臉和手,握了案上的茶盞就砸了過去,“鬧夠了?吵得本宮耳朵疼。”
茶盞碎在宰相身後,吵得最凶的那幾個大臣都被濺了茶水,瞄了眼宰相的臉色之後,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連說“老臣不敢。”
“本宮不在意你們敢不敢。”
唐竹猗站起身,牽着小皇帝的手,“無事便退朝。”
宰相當頭後退一步,帶着群臣躬身行禮,“臣等恭送皇上。”
唐竹猗抱着小皇帝進了他的寢宮,桌案上的早膳零零碎碎擺了上百種,她撿了幾個讓人放到小皇帝的碗裏,看他自己磕磕巴巴地吃着,身後的乳母頻頻想要衝上前來餵食,又礙着她不敢動作。
一頓早膳下來,小皇帝的那身龍袍算是毀了。
他放了自己的碗筷,似是很高興長姐陪他用早膳,眼神都是亮晶晶的,把小碗遞過來和長姐邀寵,“阿拓吃光了。”
唐竹猗點頭,讓人帶着小皇帝去太傅那上課,見乳母三兩步上前就要去抱小皇帝,“嘎噠”一聲就把茶盞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長公主跋扈在宮中是出了名的,恪宗在時最寵愛這個長女,若是誰惹了她不如意,擺擺手就讓人杖斃了。因而縱是長公主脾氣再差,宮牆內外也從沒有人敢招惹她,一個個都好似驚弓之鳥。
乳母和隨侍們跪了一地。
唐竹猗卻又不發脾氣了,她指了下乳母,就像是依她心情好壞,隨意下的一個任命那般,“阿拓已四歲,日後行走進食都該親力親為,乳母便不用了。”
乳母立即就白了臉,當過小皇帝的乳母和一直照顧小皇帝長大的情分自是不同的,她得了高人的點撥,自照顧小皇帝以來無不是細心妥帖,從不肯輕易讓小皇帝自個進食或行走,就是為了讓兩人的情分更重。
而長公主輕飄飄一句話,居然就要把她逐出宮去。
乳母淚眼迷濛地看向小皇帝,“殿下有命,奴婢自是不敢不從,但奴婢自小侍候陛下長大,陛下年紀尚幼,身邊還是離不開人……”
“阿拓用膳時甚丑。”
唐竹猗看了眼小皇帝,他新換過衣裳,聽見長姐這般說,一眨眼就要哭出來。
“因而日後必勤加練習,為君者,言行舉止當為表率,不可開蒙后還長於婦人之手,動輒淚凝於睫,沒點男子氣概。”
淳于拓是恪宗唯一一子,自小被寄予厚望,不像淳于晞自小嬌寵,他開蒙早,太傅教導的道理多,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為人君的任重道遠,聽見長姐嫌棄自己沒點男子氣概后,立即就壓住了要為殷切看着他的乳母求情之意。
其實他也表示過很多次要自己用膳,自己走路了,但乳母每每言他幼小,又滿是關切疼惜,他也就不再堅持。
連着血緣的長姐和日日照顧他的乳母,在他心中還是長姐更重些。
而且乳母整日有說不完的話,頻頻說他們情分多濃,他早就嫌煩了。
宮中的事情,不過兩盞茶的時間就傳了出來。
最早得到消息的宰相看着急沖沖而來的戶部尚書,把手裏的狼毫扔進筆洗,端了茶盞輕啜一口,“不過是個任性的小丫頭又發脾氣罷了,不必大驚小怪。”
戶部尚書唯唯點頭,心下卻不贊同,被宰相府的總管恭送出門后,朝着皇城的方向上看了眼。
他們接連着折損了的那兩人,可是如今離那兩姐弟最近的。
他突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時恪宗正值壯年,將當年才四歲的長公主抱於膝上處理政務,有位御史直言勸諫,用詞卻不甚妥當。長公主立即就從恪宗膝上下地,握着手中的小鞭抽打,恪宗卻贊其“有皇家血性”。
而縱使宰相再淡定,次日聽聞長公主昨夜將正寵了沒一月的男寵打出房門,又一氣遣退了大半男寵之後,也再難安坐着練字錘氣。
他靠在椅背上沉吟,忽而睜開了眼,“莊上那兩位,可是調.教得當了?”
候着的管家點頭之後,他擺了擺手,“罷了,人可以再找,那位長公主卻是要先穩住的。過幾日就是夫人生辰,你將請帖拿來,宮中的本官親手寫。”
唐竹猗早幾日就收到了宰相有意相邀她去宴席的消息,她完全當成沒聽到。於是臨到宰相夫人生辰當日,才收到了宰相親手遞來的請帖。
她挑了挑眉,“韋相這是何意?”
年過不惑的韋相生了張純粹的書生臉,看着不過三十,沉澱下來的氣韻更是惑人,如今在鎬都中的風頭都正勁,和相府、將軍府兩位芝蘭玉樹的公子並稱鎬都三檀,年年有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委身為妾。
同樣,御女甚多的韋相深知如何相邀,“今日賤內過壽,原恐殿下分.身乏術,不敢相擾,可猶豫再三,猶心存遺憾,見殿下今日心情甚好,才敢出言相邀。”
往來的都是朝中大臣,見宰相如此低姿態地邀請,紛紛瞪大了眼。
唐竹猗彎了唇,眉眼中儘是得意,似乎眼前這種局面讓她受用不已,她接了宰相雙手遞來的請帖,塗著丹寇的指甲在上面彈了彈,“那本宮就應下了。”
宰相的府邸為顯廉潔,設在了中城的外圍,比鄰的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庶民,一路過去,還能聽見坊市上往來迎送的喧囂聲。
唐竹猗聽着那聲音,突然就掀了轎簾,“此處熱鬧,本宮要下去走走。”
她身上為了赴宴而穿了華服,層層繞繞的,光是外面那件銀白無雜色的狐裘就夠這些人嚼用十年,身周又圍了一圈禁軍,身前身後浩浩蕩蕩的宮人,擺開的架勢開進坊市裡,所過之處鴉雀無聲。
唐竹猗卻像是有趣得緊,她還去拿了個長得奇形怪狀的野梨,在侍女們阻擋不及時就放在嘴邊咬了口,然後隨手扔開,示意侍女遞給那小販兩顆小金魚,“這果子甜,本宮帶回去讓阿拓嘗嘗。”
那小販見她扔開野梨,被嚇得屁滾尿流,拿了兩顆小金魚之後卻只會不斷扣頭謝恩,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清楚。
唐竹猗撇開頭,卻看見面前藥鋪門前的角落裏站着個六七歲的幼童,正獃獃地看着她,任憑跪在他身側的母親如何拖拽,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一般。
她伸手擋住要上前的禁衛,自個走到了那幼童面前。
正值數九寒天,那幼童穿了薄薄的襖褂,臉上周圍青白,正中卻紅彤彤的一片,嘴唇灰白灰白地泛着死皮,黑魆魆的瞳孔旁全是血絲,看着就是一副病態。
但即使這般衰敗兼未長開的臉,都沒有掩住那張臉的好看。
不知道宰相大人辛苦找來的人,有沒有這孩子的一半好看。
眼光總是放得那麼長遠,卻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藏着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這若是養大了,全鎬都的少女都要跟在後面喊檀郎了。
唐竹猗像是彈那張請帖一樣,屈指彈了彈那幼童的額頭。
那孩子後退一步,眼睛還是直愣愣地看她,滿是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的喜愛。
唐竹猗很喜歡他這眼神,解了自己的狐裘就罩在那孩子身上,又黑又沉的壓下去,驚得那孩子又後退了一步,一屁股跌跤坐在地上。
“拿這個換錢去治病,能活着就別死了。”
跪在幼童身側的婦人呼天喊地地叩謝,而等那孩子掙扎出來,就只看見停在坊市口的那輛華貴的馬車逐漸遠去。
披在身上的狐裘還帶着溫熱,他剛想伸手摸一摸,母親已經急急將狐裘搶了過去,像是捧着什麼聖物般高高舉起,口中喃喃自語,“有救了,你父親有救了。”
幼童站着沒說話,垂了視線看在地上。
他病重不假,但母親卻並非是想帶他來治病,他阿父重病在家,母親是想賣了他,換錢給阿父治病的。
她接連生了六個兒子,卻只有一個丈夫。
何況他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了。
唐竹猗被簇擁着上了車,坐在車架內點了點塗著丹寇的手指。
侍女們遠遠地靠在鸞車的邊緣,不敢輕易出聲驚擾了她,正屏息削弱自己的存在,卻突然聽見長公主開了口,“我們這位宰相,當真是好本事。”
這話自然沒有人敢應答,侍女們無一不將頭埋得更深。
車架移動后,坊市中的熱鬧與喧囂恍若間重新復活。
也是難為了這個宰相,居然能這般面面俱到,連原本長公主根本不會在意的一個坊市,都呈現出了盛世之景,好似鎬都城門外,根本沒堵着數萬災民一般。
唐竹猗靠在車壁上,閉了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事情比她原先預料的還要更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