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腰

8.腰

“一區所有的圖紙都從HAZOP(危險和可操作性分析)上撤下來,重新送審。”

“好的。”

他一句話,她所有的努力就都成了廢紙一堆,聽張言答應着,安小素眼裏的淚直打轉。

“各專業回去做調整,兩周後跟進,散會吧。”

眾人正要起身,又聽到一聲,“工藝設計留下。”

不言而喻,這“工藝設計”指的是誰,張言邊收拾文件夾邊小聲叮囑安小素,“做好筆記啊,別耍脾氣。”

人們相繼離去,門輕輕合上。落地玻璃窗上淅淅瀝瀝打着雨水,一屋子的安靜。

他靠進椅子裏,大長腿彎起,腳踝搭在膝頭,人比剛才放鬆了許多,懶散而龐大。

桌子盡頭安小素像一尊威嚴的小雕塑,咬着牙,眼裏含着好大一顆淚就是不肯掉。

“過來。”

人都走光,橢圓會議桌空蕩蕩的,他的聲音很低,很遠,安小素睫毛稍稍顫了一下,動也沒動。

“過~來。”

聲音並沒有加大,卻是拉得很長,嗓音帶着沙啞的粗獷,剛才開會時的溫文爾雅刷得乾乾淨淨。

腰!這傢伙就是腰!化成灰都認得他!

剛才眾目睽睽之下被老闆訓雖然難堪,可好像還能忍,這一聲叫得安小素剛剛涼下一點的臉頰憋得通紅,一動氣筆芯都扎進手裏。

看她不動,他手一夠,撿起面前一張圖紙揉做一團,輕輕一擲,完美的拋物線,砸到那小腦袋上。

看自己精心繪做的圖紙被糟蹋得皺皺巴巴,安小素正要心碎,又一團飛了過來,正中鼻尖,不疼,可是劈頭蓋臉的,好酸。一旦確定是腰,她哪裏還忍得住,抓起那兩個紙團衝過去,居高臨下狠狠地朝他身上丟去。

他笑了,大手一把將兩隻憤怒的小拳牢牢攥住拖到身邊,“想我么?”

聲音很啞,很低,卻震在她耳膜上,這麼近,一下子就把她拉去了幾千公裡外的作業現場,外頭敲窗的不是纏綿的雨聲,像是呼呼的風雪……

安小素狠狠吸了口氣。

黑色的T恤換成了淡藍的襯衣,熨得特別挺括,優雅的質地和顏色遮住了鋼鐵錚錚的肌肉,連那股氣勢都似乎填了幾分柔軟。

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原先粗糙遮去的稜角都顯露出來,鼻樑果然挺得過分,超出了國人可以達到的高度,身上風雪冰冷的味道被淡淡的古龍水徹底替代。

一張帥得十分張揚的臉,安小素有點不習慣,蹙了蹙眉。

“瘦了啊。”

唯二不變的就是這聲音和肆無忌憚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安小素忽然就覺得很委屈,“你騙我!”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自欺欺人,安小素當時覺得不問,是不想去更了解他,誰知道自己成了最實際的作業現場上一個最玄幻的二貨,活生生的現實硬是給過成了虛擬世界,簡直傻出了天際!

“所以那兩個月,你是怎麼稱呼我的?”

“那是英文名字,根本不算!”

“那是我出生證和護照上的名字,也是CNE法人代表上的名字,有問題嗎?”

“可是在中國就是不算!”她氣得理直氣壯,“你應該告訴我你叫岳紹輝!泰山嶽,承襲紹,光輝的輝!”

他挑了挑眉,十分坦然地不懂。安小素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才意識到自己對牛彈琴。舉凡好幾代移民的華裔,中文好不好另說,都會有個意義深遠、帶着一百年前時代氣息、寄託爺爺輩不忘故土的中文名字。而這個名字不會出現在與他們有關的任何正式文件上,自己本身恐怕連這幾個字的出處都不一定知道。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會用到這個名字嗎?”

“不知道!”

“我媽罵我的時候。中文非常厲害,一聲喊過來,我覺得不是在叫我,是在叫列祖列宗。”

噗哧,安小素沒憋住竟然笑了出來,眼淚也震掉了,掛在腮邊。可是他沒鬆手,她都沒法擦。

“那身份呢?一起喝酒,一起賭博的時候,是不是可以:Hey,bytheway,I’mYOURBOSS!”(哎,順便說一聲啊,我是你老闆!)

“It\'sforyou.”(給你的。)

“What?”(什麼?)

“Surprise.”

四目相對,安小素愣了一下,心裏突然堵得慌,“Whatfreakingsurpriseisthis!Italmostgavemeastroke!”(這是什麼變態驚喜?!我差點要瘋了!)

一聽驚喜,她居然炸毛,他正要發聲,她更急了,“WhyeverybodythinksIlikesurprise?Sincewhen??IDON’TLIKEIT!!”(為什麼人人都覺得我喜歡驚喜?什麼時候?我不喜歡!!)

她像一隻直豎豎的小刺猥,對着他一通亂扎。

“OK.”

他很寬合地點了點頭,非但不驚訝,好像還很滿意。無的放矢,安小素悻悻的,只有講英文的時候她才敢衝著他喊,一旦換成中文,她的聲音都跟着啞下來,“……要是早告訴我,我才不會這麼不知死活地跟你瘋呢。”

“不知死活,”他笑着重複了一遍,“Fuckinggood.”(真他媽不錯)

安小素嘟了嘟嘴,剛才喊得很痛快,可是等他全盤接過,她又覺得好像有點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說以後不敢了,覺得沒意思,沒再吭聲。

“是該早點說,好一起去杜拜。”

“杜拜?我為什麼要去杜拜?”

“因為老闆命令你去啊。省得老闆累死了還得半夜爬起來給你拍照。”

他的聲音一進辦公室就不那麼無恥了,特別深沉,簡直說**ing的時候都特別磁性,可這副一本正經說瞎話的德行實在讓人好想打他,安小素忍不住白了一眼,“什麼半夜爬起來!你明明就是還沒睡。我跑步的時候還在聊天,怎麼就好好地睡了?照片發過來,玻璃反光上我都看到你了,一身浴袍,還有紅酒杯,閑得要命!”

“跑步的時候?聊什麼了?”

“發music給我套我的話,我還不知道?”

“所以,你究竟有沒有在聽音樂?”

“……有。”

他一問,她就不敢撒謊,可一說出口就趕緊說,“以後不敢了!”

還是叫晚了,大手一捏緊,她直呲牙,“啊,疼死了!”

他展開手,碩大的鑽戒在他掌心硌出一個印子。安小素抽回手來,退一步靠在桌邊,低頭,輕輕揉捏手指。

他輕握了拳磕在唇邊,看着她,“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發照片的那天晚上。”

“Surprise?”

“……嗯。”

“Whichyoudon\'tlike.”(而你不喜歡。)

他把從句放在了這麼遠的地方,就又把她套了進去。安小素想爭辯,忽然就有點辭窮,原來,剛才她已經喊出去了……

“那晚我們說什麼了?”

“說餓了。說想吃紅豆粘糕……”安小素正說著就被自己噎了一下,當時說要請他吃,她說你來我就請,他說好,你等着。安小素抬起頭,“那個時候……你已經在凌海了?”

他點點頭。

原來,當時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是一萬里,而是一百米……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問。

她沒吭聲,低頭站了一小會兒,蹲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紙團,感覺頭頂陰影的壓力,抬頭,他雙肘撐在膝上,看着她。

“想我么?”

男人的味道,很淡,壓力卻很重。想起冰天雪地里那攝人的力量,安小素輕輕咽了一口,“……嗯。”頓了一下又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Youarereallysomething.”(你真行。)

“……Iknow.”(是。)

安小素站起身,在桌上努力展平皺巴巴的紙團,“一百多張重畫,也不知道趕不趕得上HAZOP。”

“我什麼時候說要重畫了?”

“你說我是廢圖。”

蹙着眉,她噘了一下嘴。他笑笑,坐起身俯在桌邊隨她一起把圖紙展開,“因為後區的地質情況都一樣,一區的差別非常小,不特別標示出來,很容易就會被忽略。雖然不會有安全和施工問題,可是一旦污染了水源,CNE的牌子就壞了。”

“就砸了。”她輕聲糾正他的中文。

“嗯,就砸了。”

安小素點點頭,“我去把補充數據放上去。”

“不需要把計算都放上去。圖上加雲,在版本信息上面加一條附件說明就可以。”

“這樣就行嗎?”

“行。施工管理是CNC做,施工的時候如果需要可以打開附件數據,不會出問題。”

安小素這才展了眉頭,“嗯嗯。這就簡單多了。”

“不謝謝我嗎?”

“謝什麼?當時提醒我水位淺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安小素嘟囔不滿,“現在馬後炮!你是不是就想拿這個來折騰我、讓我出醜,好配合你的surprise?”

剛才她像困在籠子裏被圍觀的小兔子,眼睛都紅紅的,他笑着點頭,“andit’sprettygood.”(效果好極了。)

“哼,”安小素白了一眼,不承認他就不是腰了。“你是笑了,回去我會被米婭吃了的。”

這麼多圖,哪怕就是一個很小的標示也是返工,還是被大老闆給公開挑出來的,安小素覺得接下來幾天自己睡不睡覺是小事,活不活得成都難說了。

“輪不到她。”

“嗯?”

“怕米婭啊?”

“嗯。”

“想不想老闆保護一下?”

“不想。”

“為什麼?”

“因為老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哈哈……”

這種爽朗到乍耳的笑聲她以為再也聽不到了,一開心,不由得也笑了,“我會死是肯定的,就是不要死得太難看就行了。”

“那我們交換一下吧。”

“交換什麼?”

“我保證你不死。”

“換什麼?”

“換Q//Q。”

不是手機號碼,不是微信,他要的居然還是Q//Q。安小素不知為什麼忽然心情好好,點點頭,“好。”

“好了,”他站起身,“現在,午飯我們吃什麼?”

安小素邊收拾圖紙還沒來得及答,他看了看窗外,“下雨,去吃火鍋?”

“我只有半個小時午休時間,多出來的時間要加班補的。”

“那去樓下餐廳?”

“你,你要我跟老闆一起去餐廳吃飯啊?”

“So?”

臉皮是個好東西,可是他沒有。安小素抿了抿唇,堅決道,“我才不去!我帶沙拉了。”

他挑了挑眉,好像很好說話似地沒再堅持,邊走回辦公桌,邊抬手解袖扣,“只有沙拉嗎?”

“還有一個蘋果,一杯酸奶。”

“OK,拿來吧。”

拿來??安小素瞪圓了眼睛,“那是我的午餐!”

“我請你吃,或者,你請我吃。”他雙肘支了桌面,微笑地看着她,“你只有這兩個選擇。”

抱着圖紙站在偌大的老闆辦公室,安小素感覺到了半封建半殖民主義的強權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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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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