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威脅
就這樣,自稱叫“馬芬”的美味少年走進屋子裏,好聞的氣味也消失了。
——那種香氣,果然不是到處都有嘛。
周圍不時有食物走過,有的看起來甚至比馬芬更白嫩,但可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種東西,最多只能稱之為“可以吃的”。她挑剔地想。
馬芬不會是騙她吧?
一想到這裏,心底莫名升起一股飢餓感。
不,要多一點信任。可可安撫自己,馬芬還沒有帶她到約定的地方。現在就急着衝進去,把他嘶拉一下剝開,一口一口吃到肚子裏,是不合適的,不合適的……
這樣想着,可可按耐住心中的躁動,在裁縫店櫥窗邊的台階旁坐了下來。
各種五顏六色、長長短短的織物墜着各種金屬礦石的花邊,在斜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看着說不上來的好看。剛才一路走過來,可可已經發現,周圍所有“可以吃的”外面都包着一層這樣的東西。
這樣想來,馬芬口裏的“裁縫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給食物包上外殼的地方吧?應該是的吧?可他去了這麼久還沒出來,說明這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
真是不懂人類啊。吃的時候,總歸還是要撕掉的呀?那為什麼還要花這~么大的精力去包上一個殼子呢?
啊,對了,一定是因為馬芬比較好吃。
既然可可喜歡吃,那麼肯定也有別人喜歡。為了防止被搶走,馬芬就需要保護自己。所以這是一種隔絕食物香氣的辦法,人類真是好聰明的。
想到這裏,想到美味的馬芬,可可立刻覺得美滋滋的,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邏輯似乎走上了一條奇怪的迴路。
但是為什麼,其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的人類也要包上外殼呢?他們不嫌麻煩么?明明不會有人搶他們啊。
可可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在奇怪的迴路上越走越遠……
就在這時,一股清甜的香氣突然鑽進了她的鼻子,淡淡的、帶着熟悉的味道——不,與其說是熟悉,不如說是懷念吧。很像她故鄉南面特產的一種水果。
一念及此,可可坐不住了。
氣味的源頭不算太遠,甚至可以說是很近。所以只要馬芬的氣味一出現她就回來,就不能算是違反約定吧?
香味極淡,味覺靈敏如可可也很難捕捉。
那樣的氣味,就像一隻披着輕紗的小妖精,在面前晃來晃去勾引着她。
“別跑。”可可輕喃。
氣味在鼻尖打了個轉,倏忽遠去。
她抬腿就追。揪着那一絲若隱若現的芬芳,翻過裁縫店的牆,落在隔壁的織染店院子裏,手腳輕捷,如午後陽光下蘇醒的橘貓。
氣味沒再跑了。
空地上掛着大片大片、麻制的彩色食物包裝紙。陽光下,投在地上的影子濃淡交織,明明暗暗。
“找到你了。”
“咕嚕——”火之高興在夢中發出一聲囈語。
……
艾維因沒有想到事情出現了轉機。
自從潛入人類世界后,他原以為自己過去的身份,就會像太陽下的影子一樣,很快消失不見。
但他還是太天真了,地上和地穴的世界還是有很大的差別。從暗影中爬到陽光下的生活,比他所想的要艱難得多。
最直接的困難來自於他的視力。
夜精靈習慣生活在幽暗的地底,因此擁有非常好夜視能力。但在他來到地表以後,雖然說沒有瞎,但也只比那好一點點。
尤其是白天,他看到的東西基本上都帶着明晃晃的重影,只要距離稍微遠一點,所有色塊就會溶成亂七八糟的一團,最多只能勉強分辨出對面的輪廓。
哦,還有他必須時刻保持偽裝。一旦被人發現身份,純血的夜精靈只能面臨著被地上生物驅逐的危險。但是偽裝用的變形魔法,先不論開銷,對於他這樣的魔敏生物,其實具有一定刺激性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就需要除去變形魔法,露出原本的樣子,在附近透透氣,偷偷的遊盪一下。
雖然有一定的風險,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在昨天以前,一切都很順利。
——直到他被某個人類看到了真身。
其實艾維茵並不像其他夜精靈那般嗜血好鬥,但成年以後,在家族鬥爭的磨礪下,顯然也不是什麼善茬。
他原本想得挺好,只要讓這個人類立下絕對不透露秘密的毒咒,就可以放他走。哪知這個人類,一看到他亮出雙匕中的“隱士”——象徵和平的短匕,就撕開捲軸,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他對這個隱患耿耿於懷,在城裏河邊去遊盪了兩天也沒有看見,原本也就打算回去了。哪知今天居然又看到了這個人類。
絕對不會認錯的。
那雖然有點發灰,但那種純白帶金的顏色,是只有聖職者才會穿的袍子。還有那頭讓地底生物極為不適,顯然是奧菲里克眷寵才會有的燦金色頭髮,閃得他眼睛都疼了。
絕對是他,不會錯的。
讚美掌管預言的月神露娜莉亞!
流淌着睚眥必報血液的夜精靈,想到這幾天莫名心驚肉跳的感覺,決定還是逼這個傢伙發誓,如果真的不願意的話,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一切都是月神的指引!
……
夜精靈!
讚美全知全能的迦那神、偉大的先祖和遙遠的恐懼大魔王!
看到對方的一剎那,可可的眼睛都直了,只能無意識地重複讚美。
雖然食物的頭部隱藏在厚厚的、礙事的織物之下,但當它從影子中優雅地踱步而出、帶着那美妙的香氣的時候,可可的胃動脈又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這是一隻夜精靈
一隻美味多汁的夜精靈
一隻一看就品種優良栽培得當的夜精靈。
“快發誓。”對面的通用語比她的更生硬。
“啊?”
“發誓你從沒看見過我。”
“……”
為什麼這裏的生物都這麼奇怪呢?
這傢伙明明就站在面前,為什麼要一定要讓人說沒看見他呢?該不會是哪個地方壞掉了吧?
記得祖母說過,壞掉的食物是不可以吃的,尤其是腦殼壞掉的食物——所有毒素都聚集在那裏。
哦,雖然對他們一族是沒什麼危險啦,但總歸是不太好。
但是……從氣味上來判斷,好像沒有什麼問題呀。
可可糾結。
“快發誓。”
像是為了考驗可可的意志力般,那隻夜精靈突然湊到了她的面前,那像渡鴉羽翼一般光滑的皮膚就這樣暴露在了她的眼前,泛着月神眷族特有的光澤,透着淡淡的,清甜的香味。
——啊,這是來自地底的露水和月光才能滋潤出的香氣。
可可感動得幾乎眼淚都要和口水一起掉下來。
不僅如此,夜精靈還主動送上了用餐的工具。可可認識那東西,雖然形狀上稍有差異,但她知道這種東西統稱為刀,就是具有一定修養的人形生物在用餐的時候,用來切食物的那種東西。
多麼好啊……
可可被感動了。
既然對方如此熱情的邀請自己,拒絕顯然是不好的。尤其是對方還是以高傲聞名的夜精靈。
然而她剛要伸手就手腕一緊,胳臂被對方一拉一帶,撲通一下就被按倒在了地上。馬芬給的包裝紙也嘶拉一聲裂了個大口子。
咦?她有些難以置信。難道這個食物其實是想吃自己?
但對方的表情。顯然比她更驚呀,或者說是驚悚。這個表情……看着有點像很多誤入可可領地的食物——包括昨天的馬芬——那是一種即將落荒而逃的神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對方的樣子看起來,更接近於昨天被剝了外殼后的馬芬。
準確點說……唔,就是那種貝類被敲去硬殼以後,不斷收縮掙扎、露出的雪白嬌嫩可食用部分后的感覺,彷彿蘸點芥末就能吃,十分誘人。
不過,配合縈繞在鼻尖甜絲絲的香氣,與其說是貝類,倒不如說是熟透了的蛇果,彷彿只要在最艷麗的地方用牙齒輕輕一磕,就會有清甜的汁液流出來,滋潤每一個味蕾……
可可半閉着眼,張嘴咬了上去。
然後她被甩開了。
更準確說是拋開。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做美夢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從石床上重重摔了下來——剛開始騰雲駕霧,然後突然失重再掉下來的感受——難受極了。
可可不滿地瞪向對方。
她並不想使用暴力。
畢竟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很小心、很溫柔地享用美食。
“你……你你……”艾維因並非缺乏語言天賦的人,但衝擊之下,實在很難找出什麼惡毒的話詛咒對面,“想做了什麼?”
首先他被非本族、非高位的女性攻擊了,不,騷|擾了,不,也許比那個還嚴重……
這樣的經歷讓出自母系社會的艾維因難以忍受,就像祭祀里生吞地龍心臟,吸食岩蛛毒囊一般噁心。
“沒做什麼啊。反正我也沒吃到啊。”
可可舔舔嘴唇,頗為遺憾。
果然她還是討厭食物包裝紙。還有人類這種形態,四肢軟弱,實在不適合捕食,哦,下頜骨的咬合力完全不夠。
不過一天,可可就已經開始懷念自己的七排牙齒。營養好的時候可以三天一換,二十一天一個循環,確保在遇到美食的時候不會出現連軟組織都撕不開的情況。只是因為之前營養不良,一直沒機會換罷了。
“就讓我吃一口?舔一下也行?”可可神色誠懇。
但這句話落在艾維因耳朵里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夜精靈女性貴族只有在對待下等奴僕,或者掠奪地位遠不如自己的別的家族的男性貴族,才會這麼說。
而一個外族,一個偽裝成男性的牧師,一個玷污日神榮光的卑劣者……
這樣的一個異族在挑釁他,以最為卑劣的形式。
怒火在艾維因胸口熊熊燃燒。
長匕狂戰士在前,短匕隱士在後,交叉於胸前,刀尖垂直於腳尖。是誓言,亦是不死不休。
顯然怒火讓艾維因失去了理智。他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怎麼會被一個人類少女反撲;更沒想到,這個姿勢落在可可眼裏,意思其實是:“刀叉交叉,置放於盤子之上,表示用餐結束。”
理解得簡單點就是,食物不讓吃。
什麼時候食物也有決定權了么?
可可不滿。然而沒等她抗議,對方就如烈日下的影子般消失了,留她在原地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