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季凌霄去給陛下告罪,卻並不去大同宮,而是在宮門處拐了個彎兒,沿着紅牆根朝着暢馬園而去。
這暢馬園是當今聖上專門給愛馬修的園林,世人皆知當今愛馬成痴,卻不知道這李瓊不是愛馬成痴,而是想當馬成痴。
季凌霄拐進暢馬園裏就望見了當今身邊的大內總管太監。
那太監一見她臉先是一白,而後才扯着嗓子請安:“太女殿下!”
這聲音又尖又脆倒是讓季凌霄多了絲熟悉。
“啊,我兒來了。”
季凌霄扭頭就見當今站在馬廄里,嘴角噙着無比滿足的微笑,撫摸着一匹駿馬的鬃毛。
季凌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處,“阿耶……有東西。”
李瓊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卻摸到了幾塊草屑,他的嘴角極快地抽了一下,又迅速抿平。
“嗯,這雪兔太過鬧騰了。”他拍了拍大白馬的脖子,一本正經道。
大白馬甩了他一眼,呲着牙噴出一聲鼻息。
被自己的愛馬這樣嫌棄,李瓊卻仰着頭哈哈大笑起來,潔白的牙齒上還粘着一片綠油油的草屑。
季凌霄用眼角餘光掃到總管太監急着直跳腳,想要提醒皇上,卻又擔心被她發現,還不住地偷看她。
她真想告訴杜總管沒有必要這麼緊張,李瓊再荒唐的一面她都見過了,更何況是區區的吃草?
呵呵,若是他看到了當今天子跪在地上求着她騎他的模樣還不得瘋啊。
杜總管的小眼睛左一瞥右一瞥,弓着腰,低着頭,小碎步上前直接跪在了李瓊面前,替他撣了撣衣擺,又抬頭摸了摸自己的牙齒。
“怎麼了?你是牙痛?”李瓊一臉莫名其妙。
杜總管的臉皮一抽,無可奈何地捧着臉頰道:“是……是牙疼。”
季凌霄轉頭看着牆角的花草,低聲道:“這暢馬園果然不同凡響,怪不得父皇一直留戀於此。”
得了這個機會,杜總管立刻為陛下分憂弄掉龍牙上的草屑。
棚里的馬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像是笑聲。
李瓊撫摸着高頭大馬,不再跟季凌霄說話。
她稍微一想,便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先低頭。
“阿耶,我做錯了。”
季凌霄學着以前看到的李神愛道歉的神情,像是斗敗的公雞一樣垂下了頭。
“你錯在哪裏?”
李瓊雙手背在身後,搖搖擺擺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長腿,看着看着這她就忍不住想起這一雙長腿曲下,跪在草地里的模樣。
竟一時忍不住,“噗”的一聲噴笑出來。
“大膽!”皇上板起了臉。
她搖晃了一下,像是嚇怕了。
杜總管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搖頭嘆息,也就是太女殿下頗得皇上寵愛,此時才敢這麼站着,若是換了他人早就跪地求饒了。
李瓊作勢高舉了手。
季凌霄則像是游魚一般,飛快地纏上了他的胳膊,撒嬌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千萬別和阿奴我計較,要是氣壞了身子,那阿奴我可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
季凌霄在還沒有發跡的時候,在後宮中就是這般假裝乖巧度日的,此時雖然丈夫變爹爹——哦,還不是親爹,畢竟他還不知道自己頭頂上帶了一頂碩大的綠帽子——也沒讓她了失了這根巧舌,而且作為上輩子將這個怪癖一堆堆的皇帝捏在手中團團轉的女人,她自然知道什麼是他最想聽的。
季凌霄眼睛一彎,“要是阿耶氣壞了身子,就沒有辦法帶阿奴去打獵了,阿奴可中意那匹烏雲蓋雪了。”
李瓊眯起了眼睛,“那畜生算得了什麼,我這裏可有更好的馬。”
呵呵,是啊,以前你帶朕去打獵的時候,朕騎的可都是你,誇你一聲“千里駒”,你能撒歡兒地把褲子都給磨破了。
“這好馬……”他的視線落在季凌霄的身上,突然頓住。
她立刻老老實實放開胳膊。
“你錯在哪裏?”
“錯在……”她偷看了他一眼,又在他的瞪視下老老實實低下頭,“錯在不該去招惹崔家。”
“錯!”
她哆嗦了一下,卻假裝目露疑惑。
季凌霄哪裏不知道李瓊的心思,同床共枕這麼多年,他最喜歡吃什麼樣的馬草,被用什麼樣的馬鞭,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何況是區區小事,這只是給他一個為人師的機會罷了。
“你是太女,別說什麼崔家了,就算是把他們王家、崔家、鄭家、盧家的世家子弟都納了那又怎麼樣!你是未來的天子!”
“阿耶,我發現你今天兩米高。”
果然做人妻子不如做人女兒。
“別打岔,”李瓊拍了她犬頭一下,“你現在說你錯在哪裏?”
朕錯在綁了崔歆之後就應該將生米做成熟飯,那可是崔家玉樹,朕上輩子的謀士,是朕混熟了無法動手卻總撓的心裏痒痒的人。
可那時候朕還沒上李神愛的身啊!
她吭哧了兩聲,乖巧道:“不知。”
“你錯就錯在怎麼能讓人跑了呢?你小的時候朕不是帶你去套過野馬,難道都忘了?對待野性難馴的男人也就這麼干!”李瓊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在對她說“好好乾,要為皇室的下一代的優良基因而努力奮鬥”。
“阿奴知道了。”
李瓊哈哈大笑起來,一副老懷安慰的模樣。
一旁的杜公公捧着腮幫子,啜着牙花子,原本只是假裝的牙痛,現在倒是真覺得痛了起來。
不着調的兩父女嘻嘻哈哈笑完后,又開始商議起面子工程。
“崔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你就去他們家登門道個歉,給天下人看看。”
季凌霄猛點頭,她早就想要去會會昔日手下的謀士了。
“順便你替朕去看望一下信安郡王,聽說他被扔來的瓜果砸傷了腦袋,可千萬別破了相。”
季凌霄瞅了他一眼,雖然你各種不着調,可我就喜歡你這跟我一樣的審美。
登基之後她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先皇李瓊留下來的這一幫顏值極高的大臣,簡直是在繁忙工作之餘最大的安慰。
這樣想着,季凌霄再望向他的視線就不免帶上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色彩。
李瓊按了一下她的腦瓜子,恨她不爭氣,“你的膽子跟朕比可真是差的遠了,要什麼崔歆啊,要就要最好的,你怎麼不綁了信安郡王去,有能歹你就給朕生一個繼承了信安郡王美貌的皇孫來。”
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氣,“你可真是不像朕。”
當然不像了,又不是親生的。
季凌霄上輩子有那麼好的機會可以扳倒賢妃,都只讓這個秘密爛在了肚子裏,另外找排頭髮作了賢妃和太女。這輩子悠關身家性命,自然更不可能提起。
秘密只有自己知道的感覺,還真是有些寂寞。
季凌霄低下頭乖乖地應下后便退出了暢馬園,以免打擾皇上與馬同食於槽櫪間的雅性。
剛剛沿着暢馬園前的小路走了不過幾步,就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正縮頭縮腦地到處張望。
季凌霄偷偷繞到他的時候,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高公公。”
小太監“啊”的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頭一見來人,簡直魂魄皆散,慌慌張張地在她腳尖兒前跪好,怯生生道:“殿下。”
見久久沒有回復,小太監的心裏一涼,心知今日這番衝撞是沒有辦法善了了,他吸了吸鼻子,心中一橫,雙手抓着地面狠狠地磕了下去。
原本以為會頭破血流的額頭卻撞上一個柔軟沁香的物什,小太監一愣,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蛛網,黏在了哪裏就纏上了哪裏。
小太監耳朵一紅,偷偷抬眼,卻望到一張比廟裏泥塑的神仙娘娘還要好看的臉。
季凌霄笑着拍了他腦袋一下,“往哪裏看呢?”
小太監猛地一哆嗦,這才又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立刻將自己縮成一團跪在她的腳邊,額頭都快蹭上她的腳面了。
“殿、殿下,饒命。”
耳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尊貴的太女殿下竟然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他頓時全身都僵硬了。
“我沒有那麼可怕吧?你說我要是真任由你這麼磕下去,豈不是暴殄天物,毀了你這麼一張漂亮的臉蛋?”
圓潤的指尖劃過他尖尖的下巴,太女不滿地“嘖”了一聲,“你該多吃一點的。”
小太監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被蹭到的地方燒起一片片紅暈,映在白皙的肌膚上就像是雪地梅花一般。
季凌霄在心裏嘆了口氣。
昔日身邊忠心耿耿惡犬,對敵人心狠手辣的爪牙——高公公現在也不過是個剛剛入宮,稍微調戲兩下還會哭的小太監。
“好了,別哭了,看的人怪心疼的。”她柔軟了神情,掏出一方帕子貼着他的眼角。
他一愣,想要躲。
“別動!”
他立刻又乖巧地一動不動。
“你剛剛在這裏探頭探腦的做什麼?”
他低頭道:“是賢妃娘娘要尋您。”
季凌霄“嗯”了一聲。
當今皇后無所出,聖上的三個子女皆出自鄭賢妃,昔日她在後宮時察覺到了皇后對鄭賢妃的忌憚,便抱緊皇后的大腿,皇帝又背地裏使勁兒,這才讓她的位份一升再升。
她將手裏的帕子連同荷包里裝着幾枚玩的金花生一同塞進了高公公的手中,高公公一愣,臉都白了。
季凌霄笑道:“你是我阿娘身邊使喚的人,這些就當我給你的見面禮好了。”
高公公嘴哆嗦着,連說不該,又說自己只是跑腿的小太監而已。
她握着他的手又緊了緊,“這些我自然都知道,不過,我阿娘為人和善,我真怕她哪一日受了欺負,而我為人子的卻不知情,到那個時候,還望高公公遞與消息。”
鄭賢妃為人和善才有鬼了,她自己不去欺負別人就不錯了,季凌霄睜眼說著瞎話,不過是想要高公公像昔日一般充當她在賢妃身邊的耳目罷了。
她那一雙美目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像是託付了深切的期望。
饒是他已經凈了身的人,也實在抵抗不住這樣的目光。
他低下頭,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節兒泛白,低聲道:“您放心。”
季凌霄嫣然一笑,燦若朝霞。
她視線下移,突然“咦”一聲。
高公公心裏一顫。
“你這裏是怎麼一回事兒?”季凌霄摩挲着他手指上的紅痕。
“奴婢手笨,倒茶時不小心燙的。”高公公眼神遊移。
季凌霄頓時明白,這又是一條后妃間的爭鬥殃及到的池魚。
她沉沉嘆息一聲,“可苦了你了。”
“我那裏有些葯,等回去后讓人給你,塗了之後便不會留疤了。”
這麼好看的手,要是留了疤真就可惜了。
高融的眼裏、心裏一下子都熱了起來。
入宮這麼久,太女殿下是唯一心疼他,對他如此好的人,他便是肝腦塗地也難報恩情。
太女殿下……
他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當季凌霄踏進章元宮的時候,裏面鴉雀無聲,唯有銅錢兒落地的脆響和幾聲貓叫。
鄭賢妃一貫喜歡熱鬧,此時這般冷清必然是她心氣不順了。
季凌霄噙着抹親熱嬌憨的笑容,掀簾走了進來,一下子抱住了鄭賢妃,親親熱熱喊了一聲:“阿娘!”
鄭賢妃像是被嚇了一跳,手中嶄新的銅錢撒了一桌子,她擰着眉舉手要拍她,可等手落下時卻又變成了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你怎麼穿的這麼少?雖然春暖花開,但也不能貪圖涼快!”
季凌霄打蛇隨棍上直接滾進了她的懷裏,雖然跟上輩子的仇敵撒嬌有些奇怪,不過,誰讓鄭賢妃是個美艷豐滿的美人呢,她也就不管這些了。
“我這是來跟聖上請罪的,若是穿得多了哪裏有請罪的樣子?”
誰知道這句話又觸動了鄭賢妃的哪根心弦,她擰着眉怒道:“有什麼需要請罪的,你是我滎陽鄭氏的女兒,當今太女,難道還配不上他崔家小子嘛,便是當今信安郡王你也是配得的。”
今兒個信安郡王可拉來躺槍無數回,膝蓋大概都要被捅成了篩子。
不過,這長安城內,但凡是有女兒的人家,為了吹噓女兒的貌美、才氣或者門第,都幾乎要吹一句“堪配信安郡王”,誰讓他是長安未婚男性的最高標杆呢。
“……不像那賤人,不過是小門小戶,靠着皇后得了這淑妃位置,就處處與我對着干!”
季凌霄一僵,為了掩飾,她隨手從桌上的簸箕中拿了兩枚今年的新銅錢,一面端詳着上面“永清八年”四個字,一面若無其事地問:“這人是誰啊,竟然這麼大膽敢跟阿娘對着干?”
鄭賢妃眉宇間儘是惡色,“還不是季凌霄那個賤婢!”
“叮——”
銅錢重新掉回簸箕里。
季凌霄垂下眉眼,掩藏起神色,喃喃:“季凌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