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談賦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差不多黑了。
鄰座的英國女人還在喋喋不休詢問着他的電話號碼。
談賦一路上充耳不聞,此刻也沒有半點回答的興趣,拉上行李徑直離開,得到抱怨幾句,就像這英國的天氣,凄風苦雨,不解風情。
好在預定的出租比原定時間早到了一些。
談賦上車告訴了司機莊園的地址,脫下夾衣,倒頭便開始補眠。
等一覺醒來,窗外已經是星空滿天,剩下不遠處山上一點兒零星的光點。
那裏是林女士這些年居住的地方。
林女士乃談賦的親生母親,也曾是國內著名的女提琴家,多年前與談首長離婚,隻身投奔了愛情,跟隨第二任丈夫來到英國定居,之後銷聲匿跡,再無音訊。
前不久,談賦在國內接到林女士的電話,得知她肝癌已至晚期的消息。
平心而論,惋惜是有的,但痛心卻實在說不上。
畢竟她離開時談賦還太小,那點兒經年不見的時光,即便再是濃烈的血緣親昵,總也撐不住歲月無情。
車子在莊園門口停下,雨已經小了。
談賦提了行李從車上下來,傭人接過他手裏的皮箱,一邊舉傘,一邊低頭帶着他往主樓里走。
林女士的房間在二樓,屋裏安靜得出奇,只能聽見呼吸機“滴答”的聲音。
談賦掃了掃衣服上落下的水氣,打開門,在她的床頭前坐下,伸手輕輕抓住她清瘦的右手,低頭喊了一聲“母親”。
林女士睜開眼睛,眼裏有着難以掩飾的高興。
只可惜她如今病入膏肓,臉上早已沒有了談賦記憶中的鮮活。
即便想要說話,嘴角的肌肉也只是跟着拉扯了一下,沒有聲音,虛弱地笑笑,又昏睡過去。
談賦從林女士的房間出來,時間已是深夜。
個頭高大的俄羅斯女傭在門外等他。
兩人一邊往三樓的客房走,傭人一邊用生疏的中文輕聲詢問他對食物的禁忌。
談賦搖頭回答“沒有”。
路過走廊,無意間聽見腳步跑動的聲音,停下步子,抬頭往那看了一眼。
而站在走廊上的女孩兒此刻也在打望自己。
女孩兒看着年紀不大,身上穿着落地的睡裙,手裏抱着巨大的毛絨玩具,露出她細長的脖子和明亮的眼睛,泛着光的腳趾踩在地上,隨談賦打量的目光悄悄縮進了裙里。
女孩兒有些認生,或許是莊園平日少有陌生人造訪。
身邊的傭人上前介紹了談賦的名字,她才敢束手束腳地走上來,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談賦的衣角,用孩童稚嫩的聲音,輕聲問了句:“你,是我的哥哥嗎?”
談賦沒法回答她。
蹲下來,面無表情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兒手指纏繞着交握,眨眼羞怯地回答:“我是桐桐。媽媽說,今天會來這裏的,就是哥哥。”
談賦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林女士聯繫自己的原因。
無奈地望着面前蔣桐的眼睛,輕聲感嘆:“原來是為了你。”
談賦有那麼一瞬的難過。
畢竟,曾經以為的“母子親情”生生變成了“臨終託孤”的把戲,饒是感情不深,此刻也難免有些不甘心。
不過,他倒不至於因此就去記恨誰,那犯不着。
一個軍人世家出來的孩子,總能在恰當的時候豎立起他們薄情的天性。
蔣桐似乎也看出了談賦對自己的不喜,那之後,再不敢表現出對他的親昵。
談賦讚許她的知趣,少了相處的尷尬,在莊園小住幾日,第三天終於如願收到了薩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薩里大學在吉爾福德鎮邊上,離莊園不過十幾里,是談賦半年前就申請的志願。
全世界著名的理工學院,錄取率極低的頂尖專業,即便談賦成績優異,此刻能夠順利錄取,說起來依舊是一件高興的事情。
上樓將消息告訴林女士,同時,也答應了她照顧蔣桐成年的提議。
林女士微微一笑,像是得到莫大的安慰,望着窗外的雨絲,張着嘴掙扎了許久,一口氣沒有上來,終於就那樣笑着離去。
林女士了無牽挂地走,像多年前他離開談家時一樣,只留下一個為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兒。
蔣桐還太小了,只比當年的談賦大一點兒,雖然並沒有血緣上的關係,但在面對離別的時候,他們的姿態卻有着驚人的相似。
只不過幾年前蔣桐的父親蔣正洲也車禍離世,那時她尚未記事,對生老病死還可裝聾作啞。
可如今林女士一去,她卻是連裝聾的人也沒有了。
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這家中的一件物品,連同這莊園、傭人一起,列入“遺產”的一部分,一併交由了談賦手裏。
可太過敏感的孩子總是不可愛的。
林女士葬禮後幾天,蔣桐似乎也忘記了知趣,完全將孩子的任性爆發出來。
她不再與人說話,不再抱着玩具在走廊里奔跑。
大半夜醒來,只會突如其來地哭泣,像是有着發泄不完的怨氣。
談賦將林女士原來的主卧收拾成了書房,自己則住在三樓的房間。
蔣桐的屋子在他隔壁,每次哭聲一起,他總是最倒霉的那個。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些日子。
談賦終於也有些忍受不住。
起身打開隔壁房的門,側身靠在牆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神色冷漠地看着裏頭的人,沉聲喊了她的名字:“蔣桐。”
蔣桐此時躲在被子裏,眼睛腫得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聽見門口的聲音,從被子裏探了個腦袋出來,見來人是談賦,被那冰冷的神情嚇得愣在原地,心中委屈更甚,也不敢放肆地哭,只是咬着嘴唇,眼睛越發紅腫起來。
談賦自小沒有憐憫人的習慣,聽見蔣桐的哭聲,只覺刺耳難聽,走到她的面前,無動於衷地問:“哭夠了?”
他這會兒剛過十八歲,才變完聲的低沉嗓音,加上一張冷漠清俊的臉,雲飛雪落似的,生生拉扯出一絲無情。
蔣桐沒來由地害怕自己這個漂亮卻嚴肅的哥哥。
雙手支撐在胸前,努力憋着不哭,最後卻還是沒忍住,一頭扎倒在床上,捂着眼睛輕聲哽咽起來,嘴巴微微張開,像是在說話似的。
談賦不耐煩的在床邊蹲下,身體往前一探,敷衍地問:“你到底為什麼哭?”
蔣桐沒有和談賦靠得這樣近過。
此時聽他的聲音從耳旁傳來,整個人都忍不住一僵,偏頭看着這個與自己咫尺相望的男人,一時都忘了哭泣。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哥哥,他們原本應該是最親密的人,但他們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過去,如陌生人。
而他長得太漂亮,月光打在他臉上,照出他高挺的鼻樑和細長的眼角眉梢,有種清冷的旖旎。
他的瞳孔顏色很深,有時平淡似水,像在看自己;有時又深情如許,像在看母親。
蔣桐以前偷偷趴在母親的門外就偶爾會想,要到哪一天,談賦才可以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向自己,畢竟,別人家的哥哥都是那樣疼愛妹妹的。
但是,談賦顯然並沒有將蔣桐看做一個妹妹。
他看着蔣桐的眼神,向來只有冷漠和疏離,這會兒或許還帶着些厭惡,對她哭聲和任性的厭惡。
蔣桐害怕極了,就像害怕那些書里吃人的怪物。
她撐起小小的身子,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先是試探般地扯了扯談賦的袖子,見他沒有拒絕自己的親近,終於慢慢靠近他的胸口,伸手圈住眼前男人的脖子,有如皮球泄氣一般,整個腦袋靠進他的脖頸,用孩子稚嫩的聲音輕輕哭了起來:“哥哥,你不要討厭我,我,我害怕。”
少女身上還帶着入睡前喝下的奶香。
談賦只覺這場景似曾相識,讓人神志不清,等他完全驚醒過來,自己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抬了起來,正輕輕拍打着少女的背脊。
這樣親昵的行為讓他感到意外。
至少在過去的十八年裏,他是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誰的。
談賦自小在軍區大院長大,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父親。
在大多數孩子還在熱衷爬樹掏鳥蛋的時候,他卻已經穿着整齊的校服站在了各式各樣的領獎台上。
他是大人們口中的年級第一,是老師口中能成大事的孩子,也是男生眼中的怪胎,漂亮得像女孩子,性格孤僻,拳頭卻削鐵如泥,即使拒人千里,依然有一批又一批的女孩兒為他前赴後繼。
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
十四歲那年,曾經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轉校生罵了他一句“沒媽的孬種,長得娘們兮兮”,晚上被他攔在路上,打折了半隻手。
談首長得知這件事情,回家將談賦吊在樹下抽得差點斷了氣。
談賦被放下來只是勾着嘴角笑,擦掉嘴角的血,依然死不悔改,“他要再這麼說,我還會繼續弄死他。”
這當然只是兒時的事情了,等再長大一點兒,談賦的性子已經趨於平靜。
談首長娶了第二任妻子,“母親”這個職位有了具體的人物,他不再是沒“媽”的孩子。
唯一可惜的是,他那位漂亮的後母生不出孩子,這麼多年來,看向他的眼神總也有着難以言喻的疏離。
蔣桐不知道談賦的這些陳年舊事,她還覺得這個哥哥或許會是一個溫柔的人。
將小小的身子一點點拱進談賦的懷裏,輕輕哼上兩聲,有如找着了母貓的貓崽兒。即便睡意昏沉,手指依然死死拽着談賦的衣服,像是害怕他在自己睡后離去,嘴裏一直喊着媽媽、爸爸,偶爾也會有一句哥哥。
談賦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
他半側着身子,看着懷裏已經睡過去的人,呼出一口氣,只覺得冷。
九月的天氣已經入了秋,棉被不知什麼時候被蔣桐踢下了床,他將棉被重新拉起來,蓋住兩人的身體,平靜地想:人類可真是弱小的生物。即便來時滿心歡喜,離去時卻永遠孤身一人。人與人的羈絆太淺薄,歲月和歲月的交集太短暫。被拋下,被遺棄,說起來都不過是命運轉瞬之間的決定。
而幾年後,當自己也離開,那時在這傻子身邊讓她抓着衣角、聽她惱人哭聲的人,又會是誰呢。
半個月後,薩里大學開學。
莊園被艾麗和賽文夫婦兩重新打理完畢,談賦也正式開始了他循規蹈矩的大學生活。
每天從莊園出去,開二十分鐘的車把蔣桐送到學校,再花半個小時到自己的校區。有時遇見大霧天氣,或許就得更早一些出門。
談首長沒有想到談賦會真的在林芝雅那個庄園裏住下來。
打着電話過來,聲音中有些難以掩飾的怒氣,揚聲質問:“為什麼不在學校旁買一套公寓或者直接住校,我跟你說過,你出去的任務是好好讀書,不是享受。你媽媽的園子雖然住着舒服,但那種養老的地方,一點兒不適合你這樣的年輕人。”
談首長多年軍人脾氣,絕不允許自家孩子年紀輕輕就貪圖享樂、沉迷安逸。
父子兩向來不是噓寒問暖的性子,談賦聽了父親的話也只是沉默一瞬,低聲拒絕:“爸爸,你想多了,這只是我個人的決定。”
後來,談首長每每回憶此時,他都在想,如果那時的自己可以多與兒子聊上幾句。
又或者,他的態度能夠更加堅決一些,讓談賦從莊園搬出來,與那蔣桐徹底斷了聯繫,那之後的很多事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但世事沒有如果。
就像這時的談賦也不知道,他和蔣桐的緣分,並不僅僅只是此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