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①章
當我需要獨自站在遠方的沙場,
武器就是我緊握的夢想,
而我受過的傷,
都是我的勳章。
——《勳章》
第①章
四月份的天氣,不冷不熱。倘若外出不巧遇上陰天,光線暗淡雜陳,又伴着幾陣不解風情的疾風吹得人顫晃,不加外套,一件混紡衛衣走在街上,總還是單薄虛冷的。
曾晚瘦削的身子躬在衛衣里,拉低了下頭上鴨舌帽的帽檐,將頭埋的更里一些,口罩上方的一雙瞳眸四處打量,眼神銳利,行人的微小動作她都一個不落納入眼底。
她這也算是職業病,習慣性觀察人的動作,若換做是在球場上,那就是判斷對手的出手回球動作,以及球的落點方向。
綠燈行,曾晚隨着人群去往馬路對面,人擠人,她還真是不喜歡,可是沒辦法,隊裏的李醫生請假生孩子去了,她又渾身難受,只能自己來醫院。
李醫生給她介紹了個王醫生,是她的同學,李醫生還特地在電話里叮囑王醫生,哪些葯是能用的,哪些是不能用的,這下曾晚才放心些。畢竟她是運動員,最忌諱亂吃藥。
曾晚從衛衣大口袋裏伸出自己的左手,她皺眉瞧了眼,又插了回去。
那場意外過後,她幾年沒打過正式比賽,可那並不代表她永遠不會再上場了,是不是?
她一直都這麼安慰自己。
曾晚進了醫院大門,撲面而來的消毒水味震得她一精神。
幾年前,她可是醫院的常客。曾晚這麼一琢磨,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雙關。
回憶起來,那時她青蔥的很,因為一個男人,連臉都不要了,跑醫院跑得勤快。後來呢,沒了男人,又因為自己那破傷,跑得勤快。
誒,也不知道她上輩子是造什麼孽了,就是跟醫院這地兒過不去。
因是提前約好的,曾晚看了眼樓層指示牌,就直接乘電梯上樓了。電梯內擁擠,曾晚被攆到了角落,就像揉麵糰似的,四處壓得她快喘不過氣。
她內心懊惱,早知道不如走樓梯,不就是七樓嘛,連她訓練量的狗尾巴毛都及不上。
曾晚縮在犄角旮旯,背貼着電梯壁,腳都恨不得踮起來,一個老阿姨看不過去,嘮叨對前頭人說:“你們向前點兒,這姑娘都沒地兒了。”
電梯裏的人無奈回:“不是我們不想,這電梯就這麼大呀。”
“是啊,我們也擠。”
老阿姨嘆口氣,拚命騰出點地兒,讓曾晚站過去些,曾晚擺手,語調偏冷:“阿姨,謝謝,我沒事,馬上就到了。”
老阿姨熱心腸,還是扯着曾晚,讓她靠往她身旁,曾晚感激道謝。
這電梯一樓一停,下去些人,又上來些人,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醫生。曾晚戴着帽子,一直低頭。電梯最前頭幾個剛進來的醫生在交流,曾晚耳朵里偶爾飄入幾個字符。
一個醫生不知說了些什麼,隨後問:“陸醫生,你覺得呢?”
曾晚對“陸”這個姓氏極其敏感,她微微抬頭,隔着幾層人壁,想要看到最前頭,奈何她人算不得高,幾個高大的男人堪堪擋得她看不到半分,曾晚口罩下雙唇微嘟,放棄了。
反正也不可能是他。
“嗯?什麼?”那個被提問的醫生說。
這回答顯然是游神了。
曾晚微愣,這聲音……
有點像啊……
曾晚蹙眉,思緒萬千,內心的**迫使她向著聲音源頭投去視線,可她越想偷瞄就越是看不到。
“叮——”電梯門恰巧打開,曾晚忙不迭踮起自己的腳,擔心被踩,手臂也護在胸前,怕被路人手裏拎的袋子撞。
慌亂間,她無暇顧及那個聲音,等人走出去大半,她再抬頭,早就沒了那幾個醫生的蹤影。
“小姑娘,看什麼呢?”老阿姨慈眉善目問曾晚。
曾晚淺淺一笑,口罩上方的眼睛立刻彎成月牙形,她聲音溫和了些,“阿姨,沒什麼,沒什麼,剛才謝謝你了。”她再次道了謝。
老阿姨擺手,說:“小姑娘,別客氣。還有啊,這五樓是骨科,你要去?”
曾晚訝然:“骨科嗎?”
“對呀,骨科。”
曾晚搖頭,“我不去骨科。”
她視線欲再度投向外頭,電梯門已經合上了,她泄了氣,背靠在電梯壁上。
骨科啊……
怎麼這麼巧,他以前也是骨科的……
到了七樓,曾晚和老阿姨打了聲招呼,便走了出去,她問着前台的護士王醫生在哪裏,護士給她指路,曾晚道謝。
看個病也是麻煩,她這全身的疹子,得先去采血化驗,於是她拿着繳費單子,又下到了三樓。醫生下手快,血采完,便讓曾晚坐在等候區,半小時出結果。
這醫院還算不錯,給配了台電視,多數不會玩手機的老人都靠着這電視打發時間,曾晚低頭刷着朋友圈,耳內傳來電視裏主持人的聲音。這轉音,這語腔,耳熟的很,她挑眉仰頭,果然是體育頻道的男主持。
男主持在報道着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賽況,曾晚擱下手機,認真聽看着,她眉眼溫柔望着屏幕上那幾個穿着賽服的人兒,是她的師姐和師妹們。她彎彎唇角,淺笑,她們一定會贏。
乒乓球這項運動,如今中國立於至高點,這毫無疑問。
瞬間,曾晚的眼神又變得有些黯淡,她舉起自己的左手,做了下握拳又鬆開的動作,重複幾次后,她閉眼咬唇,無力攤靠在椅子上,有那麼幾分心灰意冷的感覺。
曾晚身旁有人議論——
“你們還記得幾年前的那個打乒乓的女運動員嗎?”
“誰?”
“就那個很厲害的,年紀不大,長得很可愛的那個。”
“曾晚吧,是她吧。”
“對對對!就是她!”
“怎麼好久沒看她打比賽了?”
“不知道呀,是不是被禁賽了?”
“還是技術不行了?”
“不清楚誒。”
呵,全是亂七八糟的猜測。
曾晚冷哼一聲,從口袋裏掏出耳機,塞進耳朵,把音量調到聽不見談論聲,這才作罷。她最不願聽旁人嚼舌根,太影響心情。也最聽不得別人提她以前的光輝,那時她有多耀眼,現在就有多暗淡。
她感激她的家人,朋友,以及教練,把她保護的這麼好,讓媒體得不到她的一絲訊息。這樣媒體不能捕風捉影,也就杜絕了一切沒源頭的報道。
媒體能把你捧得有多高,就能讓你摔得有多慘。
這話不是虛話,是實話。
曾晚將帽子罩在臉上,隔絕了全世界的交流,將自己封閉在僅屬於她的空間裏。
……
……
半小時后,曾晚的手機開始震動,是她剛才調的鬧鈴,她關了,起身拿着單子去機器上掃了個碼,等了幾秒,機器開始識別,隨後一張打滿她看不懂數據的單子吐了出來。
曾晚驚奇,喲嗬,現在醫院這設備不得了,都能自動打印了。以前都是排隊等單子的。
曾晚拿着單子,又慫爆了壓低帽子,生怕別人認出來。出了采血區,她走樓梯回到了七樓。
王醫生看完單子說其他一切指標正常,曾晚是急性蕁麻疹,要掛水,還要吃藥。
曾晚表情不佳,這蕁麻疹她以前發過一次,沒及時治療,就變成了慢性,耗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治好。她本以為徹底治好了,結果這病壓根兒沒法根治,只能特別地注意吃和用,稍有不慎,就會複發。
王醫生叮囑:“等會兒去拿葯,掛水。掛完水過段時間疹子才會退,葯我給你開了一周的,一周后要是複發了,再來醫院。”
“好的。”
曾晚想到什麼,怕這醫生給忘了,又補充:“王醫生,我的葯里不能有麻.黃鹼,克侖特羅,嗎啡,氫氯噻嗪……”
她剛準備報出一長串藥物的名字,王醫生笑着打斷她:“放心吧,李醫生交代過了。”
曾晚點頭:“謝謝啊,王醫生。”
取了葯,曾晚去到輸液室,可能因為是周五,輸液室沒什麼人,特別清靜。
護士長笑呵呵的,看起來很面善。
核對好了單子,護士長讓曾晚去108號等着,一會兒有護士會去。本來是兩人一個小隔間,估摸着現在人少,所以安排的都是一人一個。
有單獨的空間,沒人會打擾,曾晚喜歡。
曾晚把葯往鄰座一放,等着護士來。半晌,小護士推着車子來到曾晚跟前,柔聲問:“名字。”
“曾晚。”
小護士對着名字,又對着曾晚的臉來來回回看了三遍,隨後張大嘴巴。曾晚一想,口罩沒戴臉上,這下壞了。她趕緊比了個噓的手勢,小護士會意點點頭。
小護士笑問:“想掛左手還右手?”
曾晚遲疑了下說:“右手。”
小護士餘光掃了眼她的左手,曾晚趕緊把手縮回衛衣袖子裏,小護士彎腰給曾晚右手手背塗上碘酒,嘆氣心疼問:“左手手背怎麼那麼長一道疤?”
曾晚剛才遮得不及時,小護士還是看見了。
曾晚淺笑,故作鎮定回答:“一個意外。”
小護士蹲下,給曾晚插針,她有些可惜問:“那還打球嗎?”
曾晚“嗯”了一聲,“打。”
小護士:“很久沒看你比賽了。”
曾晚笑笑沒說話,命運捉弄人啊。
小護士:“好了,雖然就一袋水,但醫生上頭寫了要打的慢,怎麼算至少也得四個多小時,手機有電吧,別等無聊了。”
曾晚點頭,“嗯。”
“那我去下一個病人那兒了。”
“嗯,去忙吧。”
小護士一步三回頭走開,曾晚呼口氣,被別人看到了她那最不願意讓人瞧見的傷疤,她有些煩悶。
她捋起袖子,左手手背上一道四公分長的長疤,醜陋至極,她將手翻了個面,掌心也有疤,約三公分長。
很明顯,這隻手曾被利器穿掌而過。
曾晚訥訥地望了會兒,又縮回手,她壓低些帽檐,戴上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接着她插起耳機聽歌,眼光警惕地掃了一圈,隨後闔眼小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