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且說丁原進京,任執金吾時,當然不可能將整支并州軍都帶進城來,而只是他的嫡系人馬。
其中自然就包括雖前不久還同他大鬧一場,不歡而散的義子呂布。
對於呂布而言,最大的好事兒就是那叫他厭惡得很的主簿職位,終於從身上摘去了;而最大的壞事則是,新的任命還沒下來,而且看這情況,恐怕一時半會地也下不來。
呂布清楚,要是丁原有那麼一點兒心,肯在大將軍何進跟前替他美言那麼一兩句,給個職位罷了,還不是舉手之勞?
偏偏丁原沒有。
就這麼冷淡地晾着他,讓他做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只有京中鬧事較大的情況下,才會叫上他一道去作個威懾,在旁人眼中,無官無職,又被丁原冷待的他,怕就同個護衛無異罷?
要是沒之前那樁莫名其妙的戲耍在,呂布還不會太放在心上,最多難免感到不被看重的抑鬱不快。
然而明知這麼個嫌隙在,呂布的心眼也不大,就忍不住疑神疑鬼,終日揣摩,越想越多了。
他也的確沒正事做,以前作為主簿,哪怕事務再叫他厭煩,也得花時間精力處理,這會兒無處排解怒氣,就憋了一肚子火下來。
哪怕派他出去募兵,擴充兵源,也好過一直荒廢度日啊!
到了八月二十五日,他終於忍不住去尋丁原,無論如何都要問個明白。
可他挑的時機不好,丁原趕着要去上朝,被他攔下后,立馬就皺眉呵斥了牛高馬大的義子幾句。
犟脾氣上來了,呂布愣是死梗着脖子寸步不讓。
而丁原個沒他高、也沒他壯,年紀還大上一大截,唯有一邊以眼神示意其他護衛上前,一邊不耐地敷衍道:“吾兒身無尺寸之功,為父想向大將軍開那索要官職的口,也無合適由頭。還是留待日後再說罷。”
見圍上來的護衛們面色不善,呂布暗自咬牙,也可能就這麼同丁原翻臉,只得讓開一步。
丁原甚至連個多餘的臉色吝於給他,匆匆忙忙地就去上朝了。
徒留呂布緊緊地盯着丁原遠去的背影,半晌才忿忿不平地回了房,將門重重踢上后,才縱目光陰鷙,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
丁原對這桀驁不馴的義子也頗感失望:明明將他放在主簿的位置上磨鍊了一年,卻不見性子有變穩重半分,反倒愈發莽撞傲慢了。
光會逞兇鬥狠,那叫莽夫;只有武藝高強,那叫劍士;唯有能文能武,會勇會謀的,才為帥才。
丁原上朝時,隱約感覺得出大內禁地的氣氛兇險緊張,非常不妥。
這樣被被宦官們敵視戒備、明着提防的情況,自月初何大將軍將懲治閹黨的事務交託給了袁紹,袁紹徹洗清查,帶甲兵士來來去去,鬧得人人自危、如臨大敵,已是屢見不鮮了。
丁原不是不感到不妥,可他管轄的地方並不包括宮中,禁軍一向是歸何進獨自掌控的,哪怕是何家親戚,貿然插手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況且是他個外臣?
要是進言的話,他個於行兵打仗還有點心得,出謀劃策就是苦手的武將,也不可能比何進底下的謀士還能勸。
恐怕只會惹禍上身,招來猜忌。
丁原看了眼油光滿面、被一幫西苑校尉簇擁着的、意氣風發的大將軍何進,心裏感嘆萬千。
作為卑賤的屠沽出身,何進能位極人臣,受萬千心底瞧不起他的士族奮力追捧,定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
他自身尚且難保,還是莫要仗着那丁點情分,就來班門弄斧了罷。
丁原不再多看,就這麼隨大流出了殿門。
此刻的丁原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太高估了何進那少得可憐的智慧,而單憑那些,就只夠對方風風光光地活到今日了。
等丁執金吾接到急報,道剛還生龍活虎的何進被以張讓、段珪為首的宦官們密謀殺害,緊接着是袁紹袁術這倆兄弟,打着為何大將軍復仇的名義,帶兵殺進宮去,大肆屠殺閹臣及其家屬不說,就連大街上尚未長出鬍鬚的男子都寧可誤殺而不放過時,已經是好幾個時辰后的事了。
此時呂布剛於府中擦拭完了心愛的刀戟,擐甲持戈,漠然無言,只仰首遙望宮闈內廷燃起的火焰熊熊,隱隱聽得喊殺哭號喧天。
他沉吟片刻,微揚薄唇,冷冷一笑。
“哼!”
“我呂奉先倒要看看,到底是時不與我,還是人不與我!”
呂布打定主意,就飛身跨上一匹高頭大馬,不顧其他人的阻攔,徑直催鞭,馭馬往北飛馳而去。
此時的大漢皇宮,確實是混亂至極。
自先帝在時就仗着帝寵而作惡多端,橫行無忌,后又得了何太后庇護,依然逍遙自在了一陣,是眾人眼中禍亂朝廷的首惡——十常侍們,當場就有近半,死於對他們深惡痛絕的西苑校尉之手,被斬齏粉。
卻還有幾條漏網之魚,以張讓為首,將倉皇無助的少年皇帝劉辯,同陳留王劉協一起劫持,沿后道快走,再從人跡罕至的北宮,逃往宮外。
等裏頭殺得起勁兒的人頭腦清醒一些了,該滅火的滅火,該找人的找人,又尋出太後主持大局了,才發現最重要的皇帝與另一位先帝血脈,已被宦官給強行帶走,接着又是一通慌慌張張的尋覓。
后出發的知道天子在混亂中失蹤,八成是當了人質;先出發的則沒留意那麼多,就單純趕着着宦官去的。
等張讓這行平日四體不勤、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吃着前所未有的苦頭,連夜急行至洛陽附近的北邙山一帶,就聽到後頭喊聲大舉,顯是追兵到了。
奇的是,張讓等人明知殺兵將至,大難臨頭,反倒沒想着捏着皇帝在手,同對方討價還價,或能博得一條生路了。
而是心神崩潰,只向被嚇得六神無主的皇帝嚷嚷了句“我等滅絕,天下大亂啊!希望陛下自己愛惜自己!”之後,就投河自盡了。
姓劉的這對天下最尊貴的難兄難弟,就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個往常耀武揚威、陪伴在他們身邊的人撲通撲通地挨個兒跳進水裏,不一會兒就連個白花花的水花都沒翻出來了。
只有金戈馬蹄響轟轟烈烈,越來越緊,已是驚弓之鳥的兩弟兄,又怎麼敢輕信來人是出於好意?
劉協年歲雖幼,卻比他哥哥還有主意些,當場拽着還傻愣愣的當今聖上往茂密的草叢裏一鑽一伏,大氣都不敢出,就這麼屏息靜氣地看着,看追來的軍馬凶神惡煞地四散開來,紛紛去抓宦官們了。
哪兒有人想到皇帝就藏身在咫尺之地?
或許是他們粗心大意,又或許是查得太匆忙,也可能是他們個子太小,趴在高高的亂草裏頭,天色黑暗,憑火把的那點光亮也看不見。
總之人馬很快就漸漸遠去,留下驚魂未定的劉辯劉協了。
已是二更深夜,被強逼着帶出宮殿,置身荒郊野嶺,母後生死未卜、舅舅已然殞命,宦官們又已全死絕……數重恐懼下,劉辯本就懦弱,這下是徹底沒了主心骨。
他緊緊捏着弟弟劉協的手,惶惶然地低聲問:“這會該怎麼辦?”
劉協畢竟才九歲,再成熟也有限度,聞言蹙眉,反問:“陛下可還記得來時的路?”
要能原路返回,去到宮中,有大內侍衛們在,肯定安全了。
——要是宮裏頭都不安全,這天底下也沒他們的活路了。
劉協看得明白,也沒將最糟糕的猜測說出口去。
劉辯卻是沒用的,聽了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太、太黑了,我不記得。”
劉協暗嘆一聲,沒怎麼期望,也就沒怎麼失望,他還強打起精神來,勸慰比他大上好幾歲的哥哥道:“那就先等一等,省得歹人們突然回來,撞個正着,那才是無處可逃了。”
劉辯趕緊認同:“你說的對。”
要按照歷史發展下去,他們將戰戰兢兢地趴伏到四更,才在饑寒交迫下,相互攙扶着起身,在荊棘中跋涉至一處庄前,才得獲救。
可就在他們的不安已達到最頂點、只還沒被孤立無援的絕望徹底侵蝕的二更半,這漫漫荒野、伸手不見五指的噬人黑暗中,忽現出萬千螢火,猶如璀璨銀河落下點點繁星,漫天滿地地灑下,壯觀而美麗。
拉着彼此手的兩兄弟,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就在此時,一陣之前被刻意放輕,又被嘈鬧的蟬鳴聲給蓋過大半,鞋履行走在泥石小徑上的動靜,也鑽入了他們耳中。
聽那頻調,人數怕還不少。
兩人立即醒神,不知那些人虛實的情況下,哪敢再貪看這景色,只死死地閉着眼,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而那腳步聲並未像他們期盼的那般,如前一幫人一樣遠去,而是一直在這一帶徘徊,沉默地越來越近。
直到一道清冽澄凈,如琳琅落柱,又似雨滴玉盤的天籟之音,含笑輕輕響起:“……好了,都過來吧,我已經找到了。”
劉辯已然抖若篩糠,眼不敢抬;劉協要果斷許多,聽出那聲音美妙,亦不似含有惡意時,就悄悄地抬了抬眼。
這一徹底,就怔住了。
方才還讓他們驚艷失神的漫天螢火,在這聲音的主人面前,竟已黯然失色,徹底淪為陪襯背景。
忽悠一人,身着無垢白衣,身長玉立,面如無暇美璧,瑩熠生輝。
有謫仙之出塵飄逸,氣質卻似溫水般柔和可親,而非是傳說故事裏的清冷孤高。
劉協着迷地看着,神思恍惚,直到那人近在眼前,俯身向他微笑行禮時,才傻愣愣地問道:“可、可是仙人?”
燕清不知自己身後這漫山遍野的螢火蟲,已經熱心地替他做了最好的高光特效,再加上危難效應下的救命光環,把本身就有的九分仙氣,硬生生地來了個翻倍加成。
他只當劉協可能被嚇得魂不附體了,才亂說了這麼一句。
“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王爺恕罪。”於是他先假裝沒聽到,恭恭敬敬地跪下,說道:“只是此地不宜久戀,不若先由臣等送二位回宮,再做計議。”
燕清說的可不是虛話——再過兩三個時辰,被袁紹那蠢貨召進京來的董卓,就要到來了,還不快撤,對方就會運氣極好地半途撞上他們。
二十齣頭的張遼帶得一千新兵蛋子,對上身經百戰的董卓倉促下帶的五千西涼精兵,誰勝誰負,可謂是一目了然。
劉辯還在一動不動,劉協自己慢慢從痴迷中擺脫了,眼底卻還藏着對神明的崇拜和敬畏。
他不能代替聖上答話,就暗暗推搡了下身為皇帝的兄長。
劉辯才如夢初醒,一邊獃獃地看着貌若天人的燕清,一邊慢慢吞吞地說:“愛、愛卿何罪之有?平身。”
“恕臣冒犯。”
本着事急從權的原則,燕清笑眯眯地伸出了手,將倆小孩里大的那個先輕輕拉起,然後細心替劉辯拭去龍袍上粘附的草屑塵土。
“燕將軍。”
張遼剛在另一頭仔細翻找,聽得燕清揚聲說話,才匆匆趕來。
看到這一朝空降的新上司還真找到了形容狼狽的皇帝后,他不由吃驚萬分,旋即是對燕清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且說今日,燕清光是化身飛鳥(這回是不起眼的小灰雀,還飛得足夠高),在洛陽外郊徘徊,用了半天時間,才找到張遼及其招募來的一千兵馬。
在剩下的半天裏,他就耐心等暮色.降臨,假作夜觀星象,煞有其事地將張遼唬住。
然後口稱得星辰指引,有帝星流落此地,就循着史書上的說法,在這偌大的北邙山下一通翻找,避開一波人後,才終於找到這倆小孩兒。
張遼自是無從得知仙人姿貌的燕清真實底細,被這麼狠狠一鎮,對他已極為敬畏,又感激動興奮。
這可是勤王救駕的大功啊!
接下來就好辦了:張遼理所當然地讓出了坐騎,扶着皇帝上了馬背,自個兒在底下走着,替劉辯穩穩噹噹地牽着馬。
反倒是燕清這還有點為難——劉協始終執拗地不肯放開他的手。他無奈之下,只有道句冒犯,抱着劉協上了一匹馬,與史上的漢獻帝、如今的陳留王共乘一騎了。
行不數里,皇宮的影子還沒看見,董卓也沒那麼快到,可一直警惕着周圍動靜的燕清,卻遠遠看見一人一馬,以凌雲之勢,直朝他們這個方位衝來。
“來者何人!”
哪怕對方單槍匹馬,燕清也絲毫沒有小覷的意思——誰知道是不是流星馬探,大軍就在附近呢?
他略摟緊了顫抖的劉協,張遼也一聲令下,先讓底下將士將劉辯劉協兩人團團圍住,保護得密不透風,旋即昂然上前,準備迎戰。
那高大身影卻只冷哼一聲,肯定了他們這有鬼祟,非但沒被嚇退,而是愈來愈近了。
只是隨着他的靠近,燕清也越發覺得那輪廓、那氣勢、那舉動……都透着股讓他心中雀躍的熟悉。
不會吧?
燕清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歷史上的那人,這會兒可完全沒參與進事件當中啊。
待那人冷俊的容貌終於清晰顯現,在搖曳的火光中映入燕清眼眸,肯定了他心中猜測后……
燕清忍不住眉眼彎彎,唇角揚起。
——半途跳出來的,還真是一隻野生的呂大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