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封殺
姚婧原是負責藝人經紀事務的副總,由於星輝這兩年業務不景氣,簽的人多卻始終拔不出好苗子,姚婧為了拉資源可謂是費盡了心思磨破了嘴,跑斷了兩條大長腿。然而簽人也救不了星輝影業,藝人經紀越來越不好做,姚副總便動了調職的心思。
恰好當時出了謝觀跟張總酒店打架的事情。事發當晚,姚婧在高層會議上一力促成了開除謝觀的決議,並且在事後以謝觀解約為投名狀,成功地搭上了張總這條大船。
張總一邊在業內封殺謝觀,一邊跟星輝達成了合作意向。姚婧反劣勢為機會,令星輝老總楊榮對她格外賞識,覺得她是個會做買賣的人,於是將她調到影視投資部,逼得另一位副總跳槽辭職。
姚婧對當前形勢看得很清楚,她的前途並不在日薄西山的星輝,而在張總和他身後的思越傳媒上。張總是個說風就是雨的主,在需要聲勢的場合、關乎面子的問題上,姚婧必須得跟他保持一致。
換做別的導演,估計早在兩大投資人的聯手壓迫下低頭服軟了,偏偏這回他們踢到了鐵板。白鷺洲是個甘為藝術獻身的硬骨頭,不知跟多少投資人正面剛過,區區張和山她還不放在眼裏。
姚婧眼見張總落了下風,心裏把謝觀來來回回罵了八百遍,恨不得活撕了他。這是她調任影視投資部門爭取到的第一個項目,無論如何不能毀在謝觀手上。她心念百轉,短短數息間便打定了主意:既然奈何不了白鷺洲,那就把謝觀推到她的對立面去。姚婧就不信了,和潤天成心再大,能容得下一個劣跡斑斑、毆打投資人的藝人嗎?
她端着一臉的“沉痛”,一邊防着謝觀暴起打人,一邊聲情並茂地敘述了公司對謝觀是如何恩重如山、又是如何大力栽培,謝觀卻因為“爭風吃醋”對公司重要的合作夥伴張總大打出手。話里話外,字字句句,無不是在指責他是個狼心狗肺,暴戾乖張的人渣。
這廂姚婧舊事重提,那邊張和山聽着她的講述,卻忽然想起了當晚中途殺出的不速之客。
他對那位的大名早有耳聞,原以為只是一場認錯人的鬧劇,此時回憶起當時狀況,再聯想到白鷺洲對謝觀的異常重視,心中突然浮現出一股不大好的預感。
謝觀能在他的封殺下跟白鷺洲搭上線,坐在這裏跟他們叫板,這背後會不會有那位先生的助力?如果是真的,那麼他們現在圍攻謝觀——
後果太可怕了。張和山光是想想,立刻就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姚婧正要繼續說謝觀離開星輝后根本沒有任何一家公司願意用他,張總突然急匆匆地出聲制止:“行了,別再說了。”
姚婧一愣,見張和山沒有解釋的意思,冷汗直下,立刻找補了一句:“張總人大度不跟他計較,白導可要擦亮眼睛,別被表象給糊弄過去。”
與會的還有星輝其他工作人員,此時心內對姚婧充滿鄙視,一是沒見過這樣落井下石的,謝觀都已不是星輝的人了,她還當著合作方的面給人潑髒水,二是姚婧畢竟是星輝的副總,在別的公司面前這樣低姿態地跪舔張總,那副惺惺作態的嘴臉實在噁心人。
白鷺洲死擰着眉頭,也不接話,徑直轉向謝觀,問:“你有什麼說法?”
謝觀自始至終沒插過話,存在感幾近於無,此時白鷺洲發話,大家才把目光投向他,各色神情中,好奇有之,幸災樂禍亦有之。
謝觀默然片刻,像是在思索,半天才慢悠悠地說了四個字:“事出有因。”
基本等於一句廢話。
白鷺洲等着他解釋原因,謝觀卻不肯再多說,只道:“每個人都長着嘴,要怎麼說我管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要怎麼評價我也左右不了。我只能說,我問心無愧,同樣的事如果再來一次,我當初是怎麼做的,現在還是會那麼做。”
“你不說出個因為所以,讓我怎麼信你?”白鷺洲沒想到找個演員還能牽扯出這麼一堆破事來,強壓着怒火道,“打都打了,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此言一出,姚婧和張總的臉色立刻就異彩紛呈了。和潤天成的負責人重重地清了下嗓子,提醒白導說話注意分寸。
謝觀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輕鬆,像是一點都沒把滿室的懷疑、詆毀和惱怒放在心上,甚至有幾分落拓瀟洒的意味,可那一派和煦笑意卻只浮在唇角,絲毫未達眼底。
“牽扯到別人的傷疤,就不拿來說嘴了,”他向白鷺洲投去充滿歉意的一眼,“抱歉讓您聽到了這種不愉快的事。在這件事上,我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白鷺洲居然沒發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導演對演員的情緒掌握是相當敏感的,她不一定能看出謝觀在想什麼,但她知道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景下,普通人的情緒不會如此平和無波。
他太安靜了,像一灘死水,被人損了半個多小時也沒回嘴,彷彿早已經做好了被放棄的準備。
他根本沒抱任何期待,所以索性攤開來任由人說,不作爭辯。
這與白鷺洲在何導鏡頭下看到的那個桀驁囂張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一次挫折不可能把一個人的銳氣消磨到這種程度,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白鷺洲斷斷想不到霍明鈞身上去,她本來就看姚婧與張和山不順眼,下意識地把黑鍋往這兩人腦袋上扣,再聯想到張和山剛才的叫囂,認定必定是星輝和思越在背後偷偷搞了什麼小動作,才令謝觀事業不順,心灰意冷。
白鷺洲剛出道時,曾憑藉處女作《灰之舞》拿過國際電影節獎項,在導演圈頗有才名,然而中間卻沉寂了近五年,才拍出了《春風又綠》這部票房口碑雙收的作品,重新活躍在影壇上。她的低谷也是由於年輕氣盛,得罪了一位圈中很有名望的老導演,導致此後拍電影處處受限被卡,一直熬到那位去世,這才有了出頭之日。
要說被“潛規則”,白鷺洲自認比謝觀有經驗,也比他慘多了。所以白大導演從自身經歷出發,對症下藥,認為謝觀純粹是膽子太小,臉皮太薄。不被封殺非好漢,純爺們就該正面剛,怎麼能因為區區兩個人渣就放棄星辰大海的夢想呢?
她大手一揮,當機立斷:“行了,感謝姚總牽挂我的安危,不過不勞您替我這個導演操心。還是那句話,專業方面我說了算,要麼乾脆就地散夥,你們另請高明吧。”
姚婧急了:“白導!”
白鷺洲像是不耐煩與她多費口舌,作勢要起身離開,周圍人趕緊上去賠笑挽留,連聲道:“白導,別急別急,咱們開會就是為了溝通討論嘛,有事好商量,您要走了我們這電影還怎麼拍?坐坐坐……”
眾人亂作一團。謝觀心口重重一跳,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只覺得喉頭一片乾澀。
他以為自己必定是被放棄的那一個,所以全程都看猴戲似的冷眼旁觀,可當此際,白鷺洲強硬地站到了他這一邊,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對最後的宣判原來非常緊張。
人心不是石頭做的,他裝的再像,也終究留了一條漏風的縫隙。
白鷺洲在眾人的勸說下氣哼哼地坐了回去。看樣子和潤天成對她的尊敬大過約束,哪怕她當面跟資方對嗆,也只是不痛不癢地勸上幾句,和稀泥的功夫可謂是爐火純青。
姚婧猶自不甘,張總卻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他藉著茶歇的工夫迅速給助理去了條信息,讓他去查謝觀的近況。姚婧不好直接找他商量,一連給他發了好幾條微信消息,張和山卻乾脆裝沒看見,往廁所一躲,不到開會絕不出來。
會議上半場幾乎沒談成正事,三方為了個男配鬧得不歡而散,等下半場開始時,和潤天成和思越默契地跳過了謝觀的問題,直奔主題。星輝這邊全副身心都撲在陰謀詭計上,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姚婧能插上話時,在關鍵問題上已失了先機。
氣氛和諧得太過突然,謝觀在場上莫名其妙地就被放生了。衣冠楚楚的高管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定位,開始長篇大論地討論投資與收益分成,上半場被集火的對象反倒成了最清閑的一個。
張總放在桌面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謝觀無意一瞥,恰好撞上了偷偷觀察他的張總的視線。
那一瞬間謝觀還以為自己眼花,居然在那老王八蛋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忌憚。
這是被他打出條件反射來了?
霍明鈞的行蹤,憑張和山的手段是查不到的,但光謝觀解約之後的履歷就夠他大吃一驚——四處碰壁后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復出立刻簽約西華娛樂,一進公司就拿下龐中華《精武少年》男三,又被白鷺洲一眼看中,作為特約演員參與電影版《碧海潮生》。
謝觀在港島的經歷被處理的十分乾淨,但霍明鈞與葉崢親臨片場探班,雖然已盡量低調,但畢竟人多眼雜,恰好讓張和山的助理查到了一張模糊的側影照片。
霍明鈞個子高,輪廓深邃,外貌特徵比較鮮明,哪怕是高糊也能輕易辨認出來。他正與另一個人面對面說著什麼,那人裹着件水桶一樣的黑色羽絨服,鴨舌帽檐下露出大半張臉,可不就是坐在會議桌那一頭的謝觀!
霎時間張和山全身的汗腺被同時打開了開關,大滴冷汗沿着后脖頸滑落,打濕了襯衣衣領。
坐在他旁邊的和潤天成的負責人注意到他的異樣,驚訝道:“哎喲,張總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是不是空調暖風開得太大了?”
“沒事,沒事,”張和山拿紙巾連連擦汗,這回根本不敢往謝觀那邊看,“坐得太久了,有點胸悶。”
負責人道:“正好我們談的也差不多了,那今天就先到這兒吧?晚上我攢局,請各位吃頓便飯,大家務必賞光。”
姚婧遲疑了一下,仍不死心地問:“那演員這邊……”
和潤天成的人此時也對這個花瓶似的副總生出幾分厭煩,《碧海潮生》這麼大個項目,她偏盯着個無足輕重的小演員不依不饒,在一群業內大佬眼皮子底下耍陰損手段,一次兩次就算了,居然還沒完沒了。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派,讓合作方怎麼指望他們的投資力度和選人眼光?
再則,她的主子都安靜如雞了,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怎麼還吠個不停?
這邊負責人臉一拉下來,張和山察言觀色,立刻止住她,道:“既然白導堅持要用,我們這些外行當然尊重專業人士的意見。外舉不避仇,這件事就這麼定吧。”
這回別說姚婧,連謝觀都震驚了。
張總這麼個好面子又記仇的人,居然能說出“外舉不避仇”這種大義凜然的話來,這得是被多厚的豬油蒙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