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翌日天還未亮,萬籟俱靜,景侓捧着沉香木盒行色匆匆奔至書房,屋子裏不聞任何響動,銀燭未滅,鋥亮的燭台上凝着厚厚的燭油,顯然是燃了一夜。
書案後景行放下手中的毛筆,揉了揉眉心,清冷的眸中略帶倦意,微啞着嗓音喚了一聲“侓叔”。
“公子啊,您又一夜未睡?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吃得消?”溝壑深深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景侓將手中的盒子放置一邊,取出裏面的暖湯送到他手上。
早前徵得楚司衡夫婦同意后,景樓並忘憂谷已經安排人手緊鑼密鼓的籌備,十日前出關之後,景行更是事無巨細的過問兼親自着手,日日忙至深夜,可謂十分用心了。
“無妨,這些時日樓中事務堆積甚多,儘早處置了我也好放心離開。”滋補的湯水下肚,他的面色好看了些許,玉盞落在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侓叔,冷麒帶着聘禮今日即到,安安隨着他一併過來了,你去接應他們。”
“小姐?小姐她真的......真的,小姐?”無法言喻的激動讓這位大管事失了素日的冷靜,語無倫次之下渾濁的眼淚奪眶而出。
景侓是景樓的大管事,是先樓主景翎生前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這一生,無兒無女,早已將景行兄妹視為自己的家人和責任。當年那場禍事初發,景翎夫婦將景安託付於他往忘憂谷,怎料還未出錦城,景安便被人劫走,他九死一生才僥倖撿回一條性命......這些年來,自責愧疚讓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尋找景安已經成為他的執念。
“太好了,日後九泉之下,老奴總算有顏面去見樓主。”抬起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景侓收拾了食盒,“公子,我這就接小姐去。”
說著腳步生風,忙不迭地往外面走去,佝僂的背影透着無限歡欣。
玉面上露出一點笑意,景行無聲噓了口氣,安安已經恢復記憶,何止侓叔,他也去了一塊心病,血脈至親,他的妹妹......收回思緒,繼續處理起樓中事務來。
這一忙就忘了時辰,批完最後一本摺子,景行看了眼漏刻,心中微瀾,正要起身,伴隨着輕輕的敲門聲,蟬衣的聲音在外響起。
“景公子,我家小姐着我來給您送午膳。”
掌風一揚,沉重的木門開啟,蟬衣應聲而入,躬身行禮之後,便低眉斂目將食盒中的飯菜一一擺在八仙桌上,隨後背書般將楚懷瑜的話一一道出,“小姐說人是鐵,飯是鋼,請公子務必要愛惜身體,先用午膳,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魚兒現在何處?可用了飯?”
“小姐用過飯後去了慕溪館,正在同昭少爺逗樂。”
去歲雲溪生下一子,取名楚斐昭,生的雪玉糰子一般,可愛極了,現今九個月大,正是招人喜歡的時候,楚懷瑜有事沒事就喜歡往慕溪館跑,逗弄弟弟。
想到那一大一小兩隻糰子,鳳目中一片溫軟,“知道了,退下。”
小心翼翼的退出去,蟬衣深出一口氣,拎起裙角,大步往慕溪館飛奔而去。
賊老天,為何這次猜拳又是她輸!嗚嗚嗚...蟬衣她再也不要來送飯,景公子真是好可怕。
天朗氣清,花香浮動。慕溪館院裏的八角亭里,楚懷瑜躺在吊床上,懷中趴着只穿一身火紅色肚兜的奶娃娃,此時這娃娃打着小小的呼嚕,睡的口水橫流。
鼻息間是好聞的奶香味兒,搖搖晃晃中,楚懷瑜打了個秀氣的哈欠,眼皮越來越沉,終是抵不住濃濃的困意,腦袋一歪,陷入沉睡中。
“咱的傻丫頭哎,就這麼睡著了。”屋子裏,楚司衡斜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卷醫書,目光一轉,正好看到自家的傻姑娘抱着小兒子睡得香甜,輕笑一聲,他放了書卷正要上前,冷不防被雲溪拽住衣袖。
雲溪搖了搖頭,水潤的杏眸滿是笑意,下頜點了點,示意他往窗外看。
綠意葳蕤,青衣白衫的俊美青年一路分花拂柳,漸漸走到亭子裏,清寒目光落在睡著了的少女身上,瞬間柔了下來,靠近她的腳步聲漸漸小了,到了最後不漏絲毫聲音。
胖娃娃光着屁股,只穿了一件兜衣,蓮藕段一樣的手腕腳腕上戴着金環,整個人白嫩嫩的像神仙座下的童子,流着口水的樣子都可愛至極。
景行拿出帕子,輕緩地拭去圓潤下巴上的水印,長臂一勾,楚斐昭便到了他的懷裏,胸口的重壓不再,楚懷瑜無意識咂了咂嘴,陽光微斜照進涼亭,灑在她的眼皮上,左手在眼前胡亂揮了揮,呼吸重新變得綿長起來。
“皮實。”輕笑着搖頭,伏身在她光潔的額頭輕輕一吻后,景行在她身邊坐下,一手環抱胖娃娃,寬袖裹掩小人兒露在外面的四肢,一手懸空,大掌擋在她眉眼上方。
“這個臭小子,找死!”楚司衡看到這一幕,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場就要跳窗去教訓那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占他女兒便宜的渾小子,被雲溪一個眼神定在原地。
“幹什麼你?如今魚兒擺脫那鍾離妄,同行兒約為婚姻,再好不過了,你還有甚不滿意的,每每見着行兒擺着張臭臉?”纖纖玉手一把捏住楚司衡腰間精肉,用力擰了擰,雲溪看着涼亭里如畫一般的人,准丈母娘看準女婿,是越瞧越滿意,手下的力度也就越發的大,“怎地,婚書已換,兩個孩子馬上要定親了,親昵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行兒如此細緻體貼,你要幹嘛?做那棒打鴛鴦的大棒子嗎?”
“嘶”楚司衡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躲,只嘴上不停討饒,“滿意滿意,夫人,輕點......你輕點。”
沒錯,景行是他看着長大的,這個女婿也確確實實讓人滿意,只是一想到寵了這麼多年的嬌嬌女,以後成為別人家的,他這心裏的氣兒就怎麼也理不順。
“哼,現在你理解我師父當時的心情了吧?風水輪流轉,也該你嘗嘗這被搶了閨女的滋味了。”
“夫人說得對,嘶,我這就給師父去一封書信,讓他老人家看看我的笑話開心開心......”總算是哄的夫人放過了自己腰上那塊可憐的肉,楚司衡也不哄人,當真磨了墨,挽起袖子開始寫信,時不時向涼亭處露出幽怨的眼神。
小孩子覺多,楚懷瑜這些時日也累得不輕,一個多時辰過去,這姐弟倆還沒睡醒。
景安隨着侍從過來拜見谷主夫婦時,便看見她如仙人一般的哥哥一手抱着個孩子,一手懸空着動也不動,大掌隔斷了陽光,產生的陰影恰好落在睡熟少女的眼皮上。
少女打扮的很簡單,身上一件青色綉白色海棠花的紗裙,腳上蹬着同色配套的繡鞋,鞋尖各墜了一顆色澤圓潤的明珠......
東海的夜明珠,能把兩進的院子照得亮如白晝,景安目光輕閃,如此價值連城的東西被隨意做成裝飾,可見她是如何被嬌寵着長大的。
看清少女面貌的一剎那,恨意驟然湧上心間,景安用了全部的力氣,才壓住充斥心底的殺氣。
楚懷瑜!楚懷瑜!世上為什麼要有一個你?
若不是你,教主不會視我如無物。他是我親親的表哥,甫一入教的時候,我便被外祖許了婚約,未來的教主夫人明明是我,就算被封印了那段記憶,可我為了他付出了那麼多,他都不曾多看一眼,卻對你情深似海!憑什麼?憑什麼他都忘了情,還是讓你住進般若殿,那是羅剎教歷代教主夫人的住處......
而跟我血脈相連的兄長......
景安轉眸,目光落在清冷的俊美男子身上,她的哥哥一動不動的守在少女身邊,微微垂了眼睛,睫毛密而長,明明是一副冷臉冷心的樣子,偏偏看向眼前人的目光是那樣的寵溺如斯,情意暗涌......
酸楚、不甘、悲憤、恨意......萬般情緒憋得胸口快要炸開,她渴望的,她思慕的,全被另一個人輕而易舉的得到,讓她如何甘心,教她如何不恨?
恨不得!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手心攥緊,指甲狠狠陷進軟肉里的疼痛竄上心尖,熱淚湧入眼眶,汩汩欲流,在景行若有所覺,看過來的瞬間景安垂下眼眸,抿唇一笑,淚水卻簌簌而下,帶了懷念與澀然。
亭檐上垂掛下來的花燈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炫目的光,那雙同樓主一模一樣的鳳眼藏了渴慕望着兄長,景侓瞧着她嘴邊的笑心中一痛,這是樓主唯一的閨女,本該如楚姑娘一般,被千嬌萬寵着長大......都怪他,若是當年他能護住小姐,她也不會流落在外十幾年,受了那般多的苦楚。
今後,他這把老骨頭一定要好好侍奉小姐,再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在心中暗下決心,景侓正要上前說些什麼打破這壓抑古怪的氣氛,那邊景行把楚斐昭安放在楚懷瑜懷裏,若待珍寶般將姐弟兩人打橫抱起,縱身躍過來。
“安安”如墨的黑眸看着淚光點點,殷殷看着他的景安,幽邃不明,景行轉身,步伐緩而慢,“隨兄長去見過姑姑。”
舔了舔紅潤的唇瓣,景安一點一點慢慢低下頭,挪動腳步跟了上去,縈繞在周身的溫柔氣息越發柔和,低垂的眼睫下,鳳眸深深,沉不見底,隱隱透出嗜血的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