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聖寵
鳳儀宮中,舞樂俱佳,燕帝雙目微闔,側耳傾聽。
燕帝昨日才發落了葛太傅,太子痛折一臂,眾人猜想皇后該會百般求情,不想此刻竟同燕帝一起在宮內賞樂析舞。
奏樂正到興時,燕帝一手輕拍梨花小案,口中哼出小調,皇后含笑調拭果羹,輕聲說著什麼。
“娘娘,郡主到了。”凝月福身輕語。
“韶光到了?朕才想着快午時了,她怎還未到呢。”燕帝睜眼朗笑,目光清醒銳利,不似沉醉舞樂之人。鬢旁一絲白霜未添老態,猶顯儒雅風流。
韶光緩步入殿,“韶陽見過皇上,見過皇后。”
“一月未見,韶光就對姨母這麼客氣了?”皇后親去扶人,一同移至小榻,“昨日平威侯派人告訴我了,說是大雪路滑,不放心讓你進宮。我本應了,但想着如此還有一月才能見到韶光,着實思念,便派了軟轎和凝香去接你,韶光可莫因此和姨母置氣。”
“姨母關愛,韶光怎會置氣。”韶光淡笑,任宮女取下斗篷,同皇后落座。
燕帝命舞樂退下,定定看了會兒,才道:“看着清減不少,半月前普濟寺受驚可未好全?你向來體弱,怎好天寒奔波,皇后這次確實思慮不周。”
此話半認真半玩笑,皇后笑意盈盈,“皇上說得是,只怪臣妾太思念韶光,忘了這一茬。”她牽過韶光一手,觸及冰涼,驚道,“手怎這麼涼?凝月,快拿手爐來,殿內再多升兩個炭盆,小窗都支上,莫讓寒風入殿。”
帝后二人句句關愛,韶光微笑應是,命憶秋呈上禮盒,“近日府中廚子研製出新式梅花糕,甚是別緻。想到姨母愛吃,便帶了些來,姨母莫嫌寒酸。”
皇后未言,燕帝先聲笑道:“韶光難得稱讚一樣東西,你都如此說,看來這梅花糕定是人間美味。皇后,朕可也有幸品嘗一二?”
“皇上說笑了,自然是您先品嘗。”
殿中無人驚奇,這情景鳳儀宮幾乎每月上演一遍。韶陽郡主雖為皇后外甥女,卻備受聖上寵愛。
平威侯夫人為皇后幼妹,六年前因病逝世。皇后擔心外甥女,特將人接入宮中安撫,從此每月都要讓郡主進宮一次。
聖上初見韶陽郡主時,郡主不過十二,卻已是皎如秋月。聖上一見大喜,稱讚郡主“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親封韶陽郡主。
韶陽郡主自此名滿西京,名士驕郎爭相逐之,不知多少人慾一睹芳容。
依眾人所見,韶陽郡主深得聖寵,便是比之皇后親女文襄公主亦不遑多讓。
“一月未見,不知韶光棋藝可有精進,手談一局如何?”燕帝贊過梅花糕,以帕拭過指尖。
“皇上抬愛,豈敢不從。”
宮人備好暖玉棋盤,二人移步書房。
皇后命人收好禮盒,細聲囑咐午膳飲食務必清淡,凝香上前,“娘娘,可要叫公主一同用膳?前幾日公主不是才和聖上鬧了不快……”
“不必。”皇后笑容漸淡,眼角細紋交織,“她這幾日心情如何?”
“還是那般,說不上好或不好。”
靜默半晌,皇后微掀眼皮,“讓幾個嬤嬤把公主看緊了,別讓她偷偷出宮。聖上開春就要舉瓊林宴,點明了公主必須在,到時若尋不到人,聖上發落本宮,本宮便少不得發落你們。”
“是。”凝香小心退下。
皇后幽幽嘆一聲,視線轉向梨花小案,香爐煙霧裊裊,模糊了她細微神情。
她如何不了解女兒心思,文襄是她唯一骨肉,作為母親,她當然希望女兒開心。可正是這份縱容,將文襄耽擱至今,亦將皇上對文襄的父女之情一再消磨。
值此緊要關頭,她容不得女兒繼續任性。
***
“韶光棋藝精進不少,連朕也不得不認真了。”燕帝落下一子,視線落在對面凝眸沉思的少女面容。
少女微施粉澤,淡掃蛾眉,一顰一笑皆可入畫,着實賞心悅目。燕帝自覺最期盼的時刻,莫過於每月十六這日同少女對弈,便是靜坐不語,也可讓人含笑凝視整日。
“能讓您認真,看來韶光已入大家之列。”韶光頭未抬回道,手執白玉棋子思索,燕帝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細白指尖,腦中登時浮現“指如削蔥根”一詞。
片刻后,被棋子落盤之聲驚醒,燕帝定神一看,眉峰揚起,“想了這麼久,韶光還是落錯一子。”
他不緊不慢落子,黑子已呈鋪天蓋地之勢將白子包圍,白子插翅難飛。
微一蹙眉,韶光認真看了棋盤良久,忽而抬手隨意一推,棋子登時亂作一團,“聖上棋藝已臻國手之境,卻大材小用,先落陷阱,步步緊逼,勝之不武。”
燕帝一怔,隨後微笑道:“韶光,也只有你敢如此數落朕。”
未待韶光接話,他似縱容般續道:“不過,朕允了你這份任性。”
“皇上和韶光在談什麼?如此開心。”皇后親自端盞行來,見案上棋子凌亂,眸中閃過瞭然,“韶光可是又輸了?皇上您也是,都不讓一讓。若想對弈,不如臣妾喚太子來,也好叫您少欺負些咱們韶光。”
話題轉向太子,燕帝並不接話,“可是該用膳了?”
“正是,已開始擺膳了。”
“好,韶光脾胃弱,別誤了時辰。”
被忽略話語,皇后絲毫不見尷尬,笑語晏晏伴韶光上座。
燕帝不重“食不言”一規,席上歡聲不斷。韶光大多靜聽,皇后擅察言觀色,席上再未提過“太子”二字。恍然間,三人倒似尋常一家三口。
飯罷,燕帝道還有奏摺未批,先身離去。皇后讓韶光陪同於宮內長廊小走,外間素雪蒼茫,銀霜壓枝。
“韶光,姨母有一事相求。”皇后忽然止步,語氣沉重。
“姨母言重了。”韶光偏頭望去,“不知是什麼事?”
皇后輕嘆,“開春后皇上將舉瓊林宴大宴新科進士,已言明那日要為文襄選出駙馬。我怕文襄心中抵觸,想讓你那日陪她一同選看。”
韶光微微一笑,“表姐向來有主意,哪需要韶光陪同,怕是反而添亂。”
“就是太有主意了,姨母才要拜託你。”皇后握住韶光手腕,“文襄此次必須選出駙馬,不然聖上必然動怒。韶光,你向來比你表姐沉穩持重,那日你陪着文襄,幫姨母多勸勸她。”
韶光斂眸看去,皇后指節分明,小指長長護甲在腕間劃下一道紅痕,握得極緊。
“姨母心慈,韶光怎麼好再推託。”韶光不着痕迹將手腕抽出,“只是姨母還需先和表姐多談心,不然縱使我那日將表姐綁在身邊,怕也無用。”
“這是自然。”皇後放下心,親熱拍着韶光手背,“韶光行事我向來放心,走了一刻消食,你也該去午歇了。西殿暖房已着人備好,我讓凝月陪你去。”
及至暖房,念春服侍韶光脫去外裳,不解道:“姑娘和公主向來感情平平,為何皇後娘娘非要您陪同?陸府的幾位姑娘,不是更合適嗎?”
念春護主心切,着實不願自家姑娘接下此差。文襄公主為聖上和皇后獨女,自幼萬千寵愛,性情驕縱,不是易於相處之人。
仗着寵愛,文襄宮女不知因何事多年不肯選婿,到如今二十有二依然待嫁宮中,西京早已諸多閑議。聖上因此事多次對皇后和公主動怒,這位公主也因此性情愈發古怪,每次見着姑娘雖舉止話語無異,但目光總讓念春覺得甚是奇怪。
如今聖上下了死令,今歲文襄公主再不選出駙馬,便要將公主貶為庶人逐出宮中。皇后因此心焦念春十分理解,卻也不願姑娘去趟這淌渾水。
“姑娘不如還是想法回絕了吧?”
韶光頓默,看向榻旁,“憶秋覺得呢?”
憶秋口不能言,不慌不忙比劃幾個手勢,念春頓時跺腳。
“看來憶秋並不贊同。”韶光輕笑,隨後未再言語,倦然闔眼。
念春只好止住話語,老實守在一旁。
安神香長燃,香灰無聲抖落,不知何時念春憶秋皆抱臂睡去。暖房側門戛然而開,寒風侵入。
半個時辰后,韶光緩緩睜眼,光潔額前覆了一層薄汗。她眸中略帶迷茫,只一眨眼,夢中種種隨之遠去。
宮女輕叩門扉,“郡主可醒了?”
念春扶韶光起身披上外裳,憶秋在示意下開門,那宮女探眼一望,恭敬笑道:“郡主,娘娘料想您此刻該醒了,特讓奴婢端來骨湯。娘娘提前問過太醫,在湯中加了諸多藥材,對您的病大有裨益。”
“嗯,放下吧。”
不多時,皇后聞訊而來,見韶光正輕理長發,關心道:“歇得如何?”
韶光起身,扶過皇后遞來的手,“每次在姨母宮中午歇,總覺得睡得最為香甜。”
皇后笑意更深,“那就好,韶光若是喜歡,常住鳳儀宮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