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嚴冬
西京,嚴冬長夜,寒風如刺骨刀刮過耳際,通體入涼。
更聲剛去,籠在一片安謐夜色的上苑街迎來通明燈火,馬蹄聲由遠及近響徹巷道,伴着甲胄碰撞擊鳴之聲。大批人馬朝上苑街湧來,為首的幾位御馬者佩綉春刀,着飛魚服,正是當今聖上最為倚重的錦衣衛。
宴府門前兩尊鍍金銅獅在夜間尤顯鋥亮,暗紅匾額上書龍飛鳳舞四字“平威侯府”。錦衣衛今夜此行無論哪府皆直奔而入,毫不猶豫,唯獨到了這裏,卻異常有禮。
角門被推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管家面帶驚色,“請問諸位是……?”
錦衣衛如潮浪分涌開來,正中一人緩緩踱馬而出,下馬立定,聲如夜色沉水,“錦衣衛奉旨,搜查上苑街各府,請管家通報平威侯放行。”
“原來是江大人。”管家一見此人立刻放下心,命人推開大門,親自前往書房稟告。
平威侯宴殷未寢,正在書房端詳一幅小畫,沉思悵惘間聽得這番動靜,立刻起身推窗,皺眉道:“什麼事?”
“侯爺,江大人率錦衣衛到上苑街,奉聖上御令搜查各府,特請您放行。”
世人皆知錦衣衛直屬聖上,除聖上外不受任何人管轄,向來橫行肆意,毫不避忌。而今能對平威侯如此有禮,無外乎因為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江錦年,需知江錦年不僅為平威侯遠侄,且曾在平威侯府住了近十年。
宴殷着令放行,披上鶴氅親迎江錦年,“江大人,不知聖上搜查各府,所為何事?”
“侯爺。”江錦年抱拳,客氣道,“今夜宮中失竊,竊賊在逼迫之下逃往上苑街。聖上為了捉住此賊,也為各位大人安危,特令錦衣衛前來搜查護衛。”
宴殷明了,黑眸眯起不再言語。江錦年神色不變,片刻后道:“後院女眷眾多,恐有危險,侯爺是否派人去查看一番?”
宴殷一笑,“江大人提醒的是,本侯這就派人。”
錦衣衛行事迅速,快而不亂,在江錦年叮囑下動作格外輕巧。但佩刀環佩相擊之聲依舊穿過幽幽夜色,直穿抄手游廊,襲入後院之中。
“念春。”內院東耳房中響起一聲輕喚。
念春被外院雜聲驚醒,正欲開窗看看是何事,不料自家姑娘已被驚醒。忙轉身入內,掀開重重紗幔,露出半邊帳內少女冶容,睡顏微酡,一點嫣紅染上香腮。
念春倒上溫水,“姑娘,您繼續睡吧。應該不礙事的,侯爺正在府中呢。”
“剛巧醒了,一時也睡不了。”少女目光投向窗外,細白手指輕抵瓷杯,“我們也去看看,爹該在外面,拿衣裳來。”
“姑娘,夜風涼,您身子弱,奴婢……”念春話至一半噤聲,回身取來斗篷。
宴殷負手凝望,神態自若。江錦年立在一旁,黑黢黢的眼眸巡視一圈四周,目光落在垂花門后許久,被宴殷不動聲色收入眼中。
“侯爺。”管家上前耳語,“姑娘起了,正在廊下等您。”
江錦年耳力卓絕,聞言耳梢微動,視線一轉,廊下那道隱隱約約的裊裊身影映入眼帘。呼吸微促幾分,握在刀柄上的指尖一動,終究按捺住了沒有邁步。
宴殷大步走去,將鶴氅脫下披在愛女肩上,鷹隼般的目光轉向念春,“天寒地凍,也不勸着姑娘。”
念春自知有錯,低身行禮,少女先聲開口,“爹,錦衣衛大肆搜府,發生了何事?”
“是被吵醒了?”宴殷瞭然微笑,“不用擔心,錦年說宮中失竊,竊賊逃竄方向正是上苑街,附近各府都被搜查了一遍。”
少女沉思片刻,一笑避過這話題,“原來是錦年表哥,聽說他近日被提為錦衣衛指揮使,很得聖上重用。”
“正是,我看他也有幾分惦念你。”宴殷垂眸,“你們兄妹有好些日子未見了,不過錦年這次公職在身,又是夜間,見面還是下次為好。”
“爹爹說得是。”少女將鶴氅脫下,“無事就好,搜查想來還要一些時辰,嚴冬夜寒。念春,去廚房煮些薑湯端給爹爹和江大人。”
宴殷很是受用這番關懷,“還是韶光心細,你當心着涼,先回房歇息吧。”
“嗯。”韶光最後遙望一眼外院,只見錦衣衛行事井然有序,全然不似外界所言的跋扈霸道。正中那人身姿筆挺如松,即便隔了一段距離,她也能想像那人此刻面上定是厲眉冷目,拒人於外。
待聞得少女離去之聲,江錦年才覺自己不知何時用內力灌注耳際,方才宴殷與少女交談話語盡數入耳。他狀若無意回眸,卻只瞥見夜色中一片如墨霧髻,絲絲幽韻隨涼風入鼻。
念春煮好薑湯回房,伺候韶光更衣就寢,口中奇道:“也不知聖上丟了什麼珍寶,竟如此興師動眾大肆搜府。長公主府就在附近,難不成也照搜不誤?”
韶光閑適輕理長發,慢悠悠道:“總歸不是平威侯府所為,其他就不必再究。睡吧,今夜還有些時辰。”
念春應聲,見少女斜倚羅床,燭光映照之下容色似玉,細潤如脂,似花樹堆雪,絕艷不可方物。饒是見慣此景,她亦不禁輕怔半刻,回神道:“今夜奴婢和憶秋守夜,姑娘若有事,直接出聲喚我們便是。”
“去吧。”
今夜西京註定不寧,宮中失竊,聖上大怒。上苑街燈火長燃一夜,幾乎無人復可入睡。
東耳房靜謐半夜,迎來西京第一束晨光。院內枯樹覆雪,條條冰棱長掛,石路蓋了一層薄冰,被粗使嬤嬤用冰鏟小心除去。
懷夏思冬二人在房前靜立半晌,念春終於支開門笑語,“姑娘醒了,進來吧。”
“念春姐姐和憶秋昨夜辛苦了,聽說昨夜錦衣衛搜府,姑娘被驚醒。怪我和思冬睡得死,竟半點也沒察覺。”懷夏將手爐遞去,圓潤臉龐十分討喜,三兩步走入內房,見自家主子面色紅潤,頓時放下心,“姑娘前日嫌那藥丸太苦,吳大夫便新制了幾瓶,今早剛送來,說服藥的時辰未變。”
說罷呈上蜜水藥瓶,“姑娘,已是辰時三刻了。”
韶光微微蹙眉瞧了片刻,終是捻起藥丸和着蜜水一飲而盡,讓四個婢女長舒一口氣。
她們姑娘自幼體弱,九歲那年又添心悸之症,好生將養數年也無大礙。只是半月前去京郊普濟寺上香,歸途突生意外,若非穆王搭救,只怕姑娘已是凶多吉少。姑娘那日回府後便犯了病,大夫看過後說是要連續用一月的葯才能安穩。
“姑娘,今日一早老夫人派人傳話,說是突感風寒身體不適,要靜養幾日,囑咐姑娘不用請安。”
韶光抬眸,“祖母病了?大夫怎麼說?”
“似乎是因為前日和阮姨娘落雪賞梅一事,導致寒風入體。”念春語中不無笑意,“侯爺今日一早將阮姨娘斥了頓,老夫人隨又點名阮姨娘侍疾。”
掀杯動作止住,韶光懶懶嗯了一聲,細指輕點杯蓋,“既是阮姨娘侍疾,就不必擔心了。每日午時吩咐廚房往祖母院中送一份雪耳雞湯,侯爺可是上朝去了?”
“是,看過老夫人後侯爺便去了。今日不用請安,姑娘用了早膳可要再睡會兒?”
“不必,已睡足了。今日可是十五?”
“正是,姑娘可是記得明日要入宮見皇后?”念春拿起香木梳,輕柔挽起那如雲秀髮,“近日天兒冷,姑娘身子不適,不如派人去宮中告訴皇後娘娘一聲,這月就不去了。皇後娘娘向來疼愛姑娘,定不會介意的。”
韶光手倚妝枱,隨意瞥向窗外,正是嚴冬臘月間,素白霜雪下竟冒出點點嫩綠,“歇了半月,也該走動了。姨母心切,每三日必派人問詢,如今大好了,總該照例進宮請安才是。”
“姑娘說的是,是奴婢考慮不周。”念春不再言語,專心侍弄衣飾。
用過早膳,韶光隨意翻了會兒閑書,便聽得外院宴殷到來,起身相迎。
“爹爹一下朝就來了?”
“嗯。”宴殷目光掃過屋內,手掌觸到女兒指尖,一片冰涼,“怎不拿個手爐?”
“屋內熱得很,哪需要手爐。”韶光吩咐憶秋上茶,“手涼卻與這無關了,爹爹忘記吳大夫的話了?”
心知女兒體寒,宴殷點頭,轉而道出來意,“明日不必進宮了。”
“為何?”
宴殷沉沉道:“昨夜錦衣衛從葛太傅府中搜出龍袍,今日朝上聖上動怒,已將葛太傅打入大牢。”
葛太傅是太子恩師,亦為皇后和太子一大助力,今日被輕易發落,其中內因耐人尋味。宴殷從不願參與這些黨羽之爭,料想皇后如今心情也不怎樣,當然不願女兒進宮受氣。
韶光瞭然,親自接過白瓷杯奉給宴殷,緩緩道:“這是上次爹命人送來的上好碧螺春,我稍微添了些他物,您嘗嘗味道如何?”
“哦?”宴殷挑眉,端盞啜飲一口,回味評價,“唇齒留香,味道確實比之前更好些,韶光放了什麼?”
“不可說。”韶光微一眨眼,“獨門秘方,不外傳。”
宴殷登時一笑,“這麼說來,今後想喝這茶,爹還得求咱們笙笙了。”
“那是自然。”韶光莞爾應一聲,手中白瓷杯碧茶水,葉片捲曲浮動,別有意趣。
靜然間,宴殷深深看向愛女,目光複雜。
韶光漸漸長成,與她母親愈發像了,容色卻是更甚。素齒朱唇,瓊姿花貌,無怪乎今日穆王府中人會突然道出此語。
“韶光。”宴殷開口,“今日穆王府來人尋我,道穆王有意提親,你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