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GLOW
自那之後數十年。
一個黑髮金眸的年輕人在荒野上遊盪,遇到了一個先知。
“早啊。”他隨意地打招呼道。
“所羅門的長子,”先知說道,“你在這荒野之中做什麼?”
“如你所見,我在散步。”年輕人說道。
“在你父親的王國里漫步嗎?不過你父親的王國將不久了。”先知將自己的衣服扯成十二塊,對他說道,“這是以色列的天主上帝之真言。‘我要把....”
“‘把王國從所羅門手裏奪回來,”年輕人說道,“然後怎麼著?看在大衛的面子上給我們留兩塊?”
“你怎麼知道?”先知愕然地說道。
“嘛,我想差不多也是時候了。”年輕人說道,“這些年來,我在我父親的土地上漫步,算了算,還沒有怨聲載道的差不多也就剩兩塊地方了。不然還能怎樣呢?他是我的父親,嘛,就算老糊塗了,也是我的父親。”
“然後你什麼都不做?”先知問道。
“我正要做啊。”年輕人說道,“你看,那前方不就是耶路撒冷了?我本想先去一趟母親的葡萄園,被你耽誤了時間,我只好直接去見他了。”
“......”先知默默的走了。
“耶路撒冷啊....”年輕人看了看遠處的王城,嘆了一聲。“說起來,也是有點想念老頭子了。”
然後他便走入城中,所有人見到了他,紛紛向他行禮,他點了點頭,並沒直接到他父親的宮殿中,而是來到了他兄弟所在的地方。
“喲,羅波安。”他沖他的兄弟打招呼道。
“兄長,”羅波安出來迎接,問道,“您回來了?”
“嗯,回來了。”年輕人點了點頭,說道,“一會去見父親,最近怎麼樣?”
“托福,”羅波安說道,“哥哥,您這次回來幾天?”
“我啊,”年輕人說道,“要個幾天吧,這要看情況,噢,對了,這兩塊東西給你了,留着吧,反正是好東西。”
“哦。”羅波安不明所以,不過還是收下了。
“嗯。”年輕人說道,“我去見父王了。”
說著,他來到了耶路撒冷的宮殿裏。
見到他,宮裏的僕人都放下手裏的活計,朝他恭敬的行禮。
“嗯,不用行禮。”年輕人說道,“我父親呢?他現在在做什麼?”
“陛下正在書房,不知道在做什麼。”有人回答道。
“我知道了,”年輕人說道,“帶我去見他。”
便有人給他帶了路。
他又說道,“我不要最近的路,我好久沒回來了,想走遍一下王宮。”
“好。”僕人應了一聲。便帶他走遍了整個王宮,時間也從清晨一直到了下午。
“我的父親,這會又在幹什麼?”他問道。
“應該還在書房。”僕人說道。
“他不上朝嗎?”年輕人問道。
“陛下很久沒上朝了,他最近一有空就待在書房。”僕人說道。
“他在研究什麼?”年輕人問道。
“研究....”僕人支支吾吾地說道。
“比如研究這些東西嗎?”年輕人指了指宮裏到處燃起的煙,問道。
“是的。”僕人說道。
“我知道了。”年輕人點了點頭,“等我一下。”
然後他冷着臉,將王宮裏的神像盡數踢倒,放着祭品的桌子也被掀翻,隨即一道雷電落下來,將神像和祭品劈了個乾乾淨淨。
“嚯。”年輕人手上閃爍着小小的雷電,對僕人道,“她們還在那裏祭祀這些東西?帶我去,不要想隱瞞,否則這雷電便會降臨到你身上,相信我,那感覺肯定不怎麼好。”
“請,請跟我來!”年輕人笑起來的時候十分平易近人,然而冷下臉時,卻令人畏懼,僕人嚇破了膽,戰戰兢兢的帶他走到每一個祭祀的地方。
每走一處,年輕人便將那些神像踢倒,再降下雷電,然而後來他懶得動了,便直接降下威力更強的雷電,燒毀了那些神像。
“我看看啊,”無視后宮裏的一片哀嚎,年輕人毫不在意地說道,“西頓人的女神亞斯他錄,摩押神基抹,亞門人的神米勒公...還有什麼?”
“真,真的沒有了。”僕人戰戰兢兢地說道,“前,前面便是您父親的所在之處了。請,請....”
“嗯。多謝你了。”年輕人點了點頭,走了幾步,忽然又說道,“告訴那群女人,在我沒出來前,有誰敢到這裏哀嚎的,下場如同他們的神像。”
“是,是!”僕人答應之後,逃也似地跑了。
“嘖。”年輕人嘖了一聲,走入所羅門在的宮殿。
殿裏一片黑暗,只有書房處還亮着一點光。
年輕人用微小的雷將油燈點亮,又打開窗戶通風,陽光照了進來,殿裏亮堂了不少。
“喲,好久不見了,父親。”他來到坐在書房裏的所羅門面前,拿起他的手貼上自己額頭,“我回來了。”
“你將她們嚇得不行。”所羅門淡漠地說道。
“是嗎?她們偶爾也需要來一點恐嚇,就當調劑調劑生活了。”年輕人說道。
所羅門聽到這話,才抬起眼看他,“......緋緋?”他看着年輕人似曾相識的臉,脫口而出。
“我是夏沙,是你們的兒子,不是母親。”夏沙說完,抱怨道,“而且我都刻意把頭髮剪短了誒,你居然還會認錯,哇,莫不是痴獃了?”
“.....”所羅門眨了眨眼睛,“兒子?”
“對,”夏沙說道,“被你刻意遺忘在角落裏,你的長子,我回來啦。”
“.......”所羅門一臉呆萌地看着他。
三,二,一。
“這麼大了?”男人愕然地說道。
“你以為呢?”夏沙無奈地說道,“我已經二十歲了,爸爸。”
所羅門又仔細地看着年輕人,花了點功夫,才將眼前的年輕人跟當初襁褓里的小不點聯繫到一起。
“夏沙.....?”他不確定的喚道。
“是的,就是我,你的親兒子。”夏沙拖了個板凳過來坐下,說道。
“你把他們的神像燒了。”所羅門說道。
“是啊,我燒了。”夏沙說道,“這麼多年了,我覺得也是時候讓你清醒一下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所羅門說道。
“拉倒吧,”夏沙說道,“自從母親去世之後,你就一直有點不太清楚。就連母親留下的訊息,你也沒看懂。”
“.....”所羅門沒說話。
“這就生氣了?”夏沙抱着雙臂挑眉,那神態像極了他娘,所羅門確實有點生氣,然而看到他那張臉卻發不出火。
“你想說什麼?”他問道。
“父親。”夏沙說道,“你允許她們祭拜自己的神,在宮殿裏到處設立神像,到底是為什麼,真的只是照顧那些異國他鄉女子的思鄉之情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所羅門冷淡地說道。
夏沙也沉下臉,“事到如今,你覺得隱瞞有用嗎?枉你之前還說要聽到萬民的聲音,難道你現在聽不到他們的怨言嗎?”
“怨言的話要多少有多少。”所羅門無動於衷,“就算聽到又如何?”
“母親並不在此處,你這個笨蛋。”夏沙說道,“她不在那些神像里,不歸雅威管,無論你再做出多少努力,你這樣都是見不到她的。”
所羅門這回真的生氣了。
就在他想要發怒的時候,夏沙拿出了一顆種子。
“......”所羅門看到那顆種子,呆住了。
“這是當年母親手裏的種子,是吧。”夏沙說道,“你還記得她最後跟你說過的話嗎?”
“.......”所羅門沉默着點了點頭。
“所以說你是笨蛋啊。”夏沙說道,“聽好了。”他抱着雙臂說道,“一切你都理解錯了。”
“錯了嗎....”所羅門低聲道。
“錯了哦。”夏沙說道。“無論是地上的花朵,還是種子,還是她的承諾,你全都理解錯了。但是最關鍵的是,”他無奈地說道,“你忘了嗎,母親是無神論者啊,她不信教的啊,所以你找雅威,找那些雜七雜八的神有用嗎?無論哪一個世界她都不會去啊。”
“.....那她在哪呢?”悲傷浮現在所羅門眼中,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她明明說過,不會離開我....”
“而你要知道,沒有誰能永遠以同一種形式陪伴在另一個人身邊。”夏沙說道。“她想表達的確實是殘留,殘存的意思,然而,你還是誤會了,這並不是說她沒有死。”
所羅門愕然地看着他。
“地上的花朵,手上的種子,”夏沙說道,“母親她一直在這裏,是你碰觸過的花,是吹拂過你的風,是在你走路的時候,落在你肩上的樹枝,是你垂下頭便能看到的花朵,是你抬起手便能摘到的果實,她並未進入任何一個神的世界裏,而是與自然一體,散入萬物,以另一種形式守護着我們。嘛,這顆種子就是我啦,我是她給你留下的東西,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錯了嗎.....”所羅門喃喃道。
“是啊,從一開始就錯了。”夏沙說道。
“.......”所羅門頓了頓,說道,“見過亞比煞了嗎?”
“亞比煞媽媽嗎?我一會去見她。”夏沙說道。
“嗯,現在去吧。”所羅門說道,“我已經好了。”
“真的嗎?”夏沙懷疑地說道,“我有點不信,證明給我看。”
“你的眼睛是我的顏色,”所羅門看着他,充滿懷念地說道,“然而面容卻更像她,頭髮也是黑色。”
夏沙眨了眨眼睛。
“你出生的時候,舉國歡慶,”所羅門說道,“她本該就此離你而去,卻用意志力撐了幾天,直到給你命名,給你洗禮,然後才讓我帶她到葡萄園,在那裏去世。每當我想到在我如此開心的時候,她卻忍着多大的痛苦在和我一起歡笑,我就恨不得那痛也在我身上痛個幾天,讓我體驗一下她當時的感覺。”
“......誒?”夏沙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母親的事,不由得認真聽了起來。
“直到最後一刻,我都被快樂和喜悅沖昏了頭腦,直到最後一刻也並未發現她的異常.....”所羅門嘆了口氣,“你很像你母親,我一直不敢去見你,也不敢擁抱你。”他看上去蒼老而又疲憊,時間在他身上劃下刻痕,而悲傷加劇了這樣的痕迹,使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
“哈~”夏沙說道,“這個簡單,來,抱我一下,我們之間就兩清了如何?”
所羅門看着他,放下手裏的捲軸,站起身,然後——
莊重的抱了他一下。
“抱歉。”他說道。
“沒事啦,”夏沙說道,“我可是很寬宏大量的。”
“去見亞比煞吧,她一定很想你。”所羅門說道,“我有點事要做。”
“好嘞。”夏沙應了一聲,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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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在耶路撒冷作王,大衛的兒子,傳道者的言語。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呢?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宮裏在因為夏沙的回歸而歡慶,所羅門獨自走向那處葡萄園。
他想起這葡萄園本來的主人和他的朋友還有妻子之間的故事。
他想起在那葡萄園的中央的房子裏,他看着女孩興緻勃勃的一人扮演兩角,一步一步將那人誘入陷阱,自取滅亡的故事。
他想起生命之樹的花朵瞬間怒放,如雨般隨着風飄落,而他的王后坐在樹下,彷彿睡去,卻沒了生息。
夜色轉深,夕陽如火,在天邊蔓延出一片絢爛的晚霞。
所羅門看着這顏色,想到了他用千里眼看到的夏不緋的過去,他的未來。那時少女眼眸的顏色便如同這夕陽般,沉靜而絢爛的燃燒。
遠處飄來了牧人的歌聲。
他駐足聽了一會,耳邊迴響的卻是那年他壓抑着內心的情愫,朝還是少女的夏不緋唱出的情歌,浮現在眼前的是篝火前少女通紅的臉,縱然羞澀,和他彼此之間互相應和着。
夜晚的清風拂過他的臉龐,所羅門閉了閉眼睛,從一個回憶中醒過來,又向下一個回憶走去。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時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現在還有誰記得以色列的王后,記得那從天而降,落到他懷裏的女孩,記得她的音容笑貌呢?
便是連所羅門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葡萄園十分寬廣,他在眾多葡萄中間找着那棵樹。
葡萄園的中間埋過罪人的屍體,葡萄園的河流帶走過裝着罪人的木桶,他的鴿子棲息在那棵樹下,從那以後,他便不再完整。身心遍佈虛空,再也無法填滿,也沒什麼能填滿。
正當他在黑暗中尋找,遍尋不見,焦灼而又不安之際。
一陣花香順着風傳來,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了,順着那花香走去。
不一會,陰影散去,月亮從雲層之中探出頭來,藉著月光,所羅門看到那棵樹就在眼前。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的旋轉,而且返迴轉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何處。】
那一瞬間,彷彿舊事重演,所羅門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一般,略帶踉蹌地朝那棵樹走去。
距離你離開我已經過了二十年。
而這二十年,哪怕擁有再多的智慧,再多的理性,我唯一的願望,依舊未曾改變。
“......”所羅門撫上了那棵樹的枝幹,喃喃道,“緋緋.....”
想聽見你的聲音,如山中的溪,如岸邊的河,如園裏的井。
你的臉在記憶中既清晰又模糊,彷彿你就在眼前,定睛看去時卻又不見。
然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向我傳達的訊息,那思念經過二十年,最終由你唯一留給我的存在傳達給我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麼,我也可以休息了吧。
所羅門忽然感到一陣困意襲來,他便坐在樹下,靠着樹榦,在回憶中閉上了眼睛。
【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做過以色列的王。
我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
我心裏議論,說,我得了大智慧,勝過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而且我心中多經歷智慧,和知識的事。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是捕風。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徒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