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第十六章 情話
“我做了個夢。
”
在眼睛徹底睜開之前,明月就在未褪的睡意中,沙啞着嗓子說了這麼一句。
一隻手梳理了一下她的頭髮,又把她更往懷裏按了按。
“夢?”
“嗯,夢。
”明月扒住他的腰,有點憤慨地拿頭撞了一下他赤礻果的胸膛。
硬邦邦的。
於是她改為蹭了蹭。
“我夢到我們約會,結果出門我忘了帶手機,就借別人的手機給你打電話。
我還感冒了,邊咳嗽邊跟你講話,結果你在電話里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還說不認識我。
”明月閉着眼睛嘀咕,“機智如我,一下就明白電話那頭不是你,於是我大喝一聲‘你不是我的茨木醬,老實交代你是誰’,結果電話那頭的人說,別人都叫他‘茨木怪’。
”
——就決定是你了,上吧,茨木怪!
茨木:???
“一定都是手機和網游的錯。
”明月打着呵欠鑽出被窩。
明月來這一個世界,除了找她家二哈之外,也是為了把從前拿走的核心力量還回來。
方法很簡答,住一段時間就可以,因為世界本源相互吸引,只要她人在這裏而且不刻意阻止,力量就會自然而然地返還。
既然有空,就要好好生活。
於是明月叫茨木陪她逛街,又買了手機和電腦,美其名曰“體驗現代高科技”。
然後他們就玩了三天網游。
“戒網游啊戒網游……”明月刷着牙,含着滿嘴泡沫,含糊地咕噥。
“這就是你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茨木有點遺憾,“妖怪沒有夢。
不然我一定生撕了你夢裏那個冒名頂替我的傢伙,給你取樂。
”
“……不就算你有夢你也沒辦法撕掉我夢裏的人,畢竟那只是個普通的夢啊。
”明月吐掉漱口水,斜眼,“還有我也不會從‘生撕’這種行為里取得什麼樂趣。
”
“是這樣嗎?”不知道又觸到他哪根中二的神經,讓他大笑起來,“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明月,什麼才能取悅於你?”
茨木最厲害的一點,大概就在於他能夠頂着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卻笑成個二哈吧……明月漱完口,看他一眼,突然踮腳抱住他的臉,重重往他唇上親一口。
妖怪的中二大笑戛然而止。
“取悅我的?你啊。
”明月淡定道,眼裏嘴角卻都有一點笑影,“知道你在,我就很開心了。
因為我最喜歡你了嘛。
”
他暗金色的眼睛幾乎凝固起來。
他抱着她,一動不動的,只有呼吸起伏。
“茨木,我有沒有說過,你臉紅我也是看得出來的?”明月憋笑,“就算皮膚黑,也能看得出來啦……唔……”
她笑着給他親了一會兒,才把他推開。
“快刷牙!”她說,“不刷牙不給親!”
然後她打算去廚房,卻在轉身後被他抱住。
他那麼高高大大一個妖怪,硬要擠下來,把頭貼在她身上,讓凌亂的白色長發垂在她身側。
“明月,你真好。
”分明低沉有磁性的聲音,被他說得簡直像撒嬌,“有你在真好。
”
她蹭一下他暖呼呼的頭。
“知道啦。
”
臨近盂蘭盆節,京都的遊人越來越多,連往日最偏僻清凈的街道都能看見掛着單鏡反光機的遊客。
傍晚開始的鴨川河畔也不再是情侶專座,而充斥了好奇張望的陌生人。
京都的本土居民對此的態度,是略帶抱怨的矜持,也有人懷念兒時記憶里還沒有這麼吵鬧的家鄉。
不過,人多雖然會帶來不便,但不可否認的是,熱鬧起來也有很多好玩之處。
反正明月喜歡熱鬧,就算被擁擠的人潮逼得只能挑邊上小心挪動,她也還是覺得這麼熱熱鬧鬧的很有趣味。
而且她家哈士奇會給她擋去人群的衝擊。
為了和節日的氣氛相吻合,也為了和今天的目的地氣質相符,明月特地穿了紺碧的和服,拿茨木給她做的白玉簪綰了頭髮,踩着木屐跟在同樣和服的茨木身邊。
雪膚花貌,顧盼生輝,一路上自然遇到很多求照片求合影的遊客,明月全都裝出安靜羞澀模樣給婉拒了。
遇得多了,茨木臉也黑了,後來光靠凶神惡煞的表情就硬生生在人潮中保持了一個真空圈。
明月在他耳邊說:“別人一定會以為你是xx組的。
”
“xx組?那是什麼?”
“就是……”明月一思考,覺得不太好跟一隻秒天秒地的妖怪解釋,乾脆一錘定音,“就是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是你的’?”白髮妖怪重複了一遍。
在明月以為他會反駁什麼的時候,他居然露出一小朵笑,說:“算他們有眼光。
”
那笑容,說好聽了是得意,說不好聽了……就是痴漢吧,絕對是痴漢吧。
忍住,忍住,不能因為他太可愛了就笑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結果茨木對陌生人的態度一下又好了很多——儘管是帶着睥睨的、居高臨下的那種“好”。
明月看着他志得意滿的表情,笑着戳他手臂,說他真是再過多少年也改不了中二的性格。
不用查路線,都能知道那座神社該往哪裏走。
作為人氣數一數二、分社遍佈全國的大社,只消跟隨人群,就能像隨波逐流的花瓣一樣飄過去。
熙熙攘攘的人潮里,飄來幾句中文。
——不說梅花最有名嗎?梅花早沒了,跑那兒去幹啥?人忒多!
——哎,你小孩兒不明年高考嗎?去拜學神啊!
——這小日本兒的學神咋還能管到中國的高考啊?
——你甭管成不成,拜了不虧唄!
——也是……哎老劉,看那閨女!生得賊好看了!
——哪個啊……哎呀我的媽!這不得是日本范冰冰啊?
——瞎咧咧!哪兒像了!而且這年頭咱那兒也可多小年輕跑來穿什麼……和服了!指不定這是咱那兒的閨女呢!
——嗨,這誰知道!不過,那閨女邊上的小夥子吧,倒也挺俊的一大高個兒,但看着咋覺得愣頭愣腦的呢?這可真是一朵鮮花……
——走了走了,人家看過來了!
注意到她嗤嗤笑個不停,茨木左右看了看,都沒找到什麼能吸引她的東西,就轉回頭盯着她看。
今天天氣好,陽光可稱毒辣,茨木就給她撐一把素麵傘遮陽。
傘的影子輕輕籠在她身上,她笑時滿身花枝都微微顫動,像要落下來。
見她沒看自己,茨木就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力。
他把傘挪了挪,想讓耀眼的陽光讓她回神,然而一綹金光才灑下,茨木就擔心得立刻把傘挪回去,活像她是雪做的,太陽一曬就會化。
於是明月抬頭就看到一雙巴巴看着她的暗金色眼睛。
眼白的部分沒了那些黑氣,他看起來更加像無害的白毛大狗,豎著耳朵,藏好利爪和獠牙,老老實實地在原地等她。
明月抱住他手臂,把臉埋進去。
紺色衣料吸了熱,呼吸一下全是熱浪,還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這樣的溫度和味道,跟他藏在衣料下的硬硬的胳膊組合在一起,就奇異地讓人覺得很安心。
“茨木,他們才不懂呢。
”她說,“要說起來,我才是幸運的那一個。
我再也想像不出來會有第二個人像你一樣了。
”
一直等她。
無論多久,一直等她。
為什麼呢?她明明就信奉“遇事朝前看”,也巴不得推着身邊的人走向更光明的未來,快點擺脫那些傷心和不順。
深知自身的特殊性,她就總擔心自己會成為別人的陰影,擔心親近的人被自己困住。
然後慢慢地,她知道了原來人性是可以很堅韌的,除非情況特殊,不然大部分人都有足夠的勇氣走出過去;人的心是可以很強大也很自由的。
她自己是這樣的人。
很多她曾深深祝福過的人,也如此。
為此,她覺得很開心。
自由是最重要的,無論誰都不該成為別人的桎梏。
但茨木不一樣。
或許因為他是妖怪,而妖怪太固執、不像人類那樣可以自我療傷,他又是妖怪里最固執的那一撥,她沒想到他會愛她,因此也就放心不下;也或許……只因為是他而已。
“和你在一起才開心啊。
這種開心,只跟你在一起才有的。
”明月說,“就想和你在一起嘛。
”
繁華的都市街道,摩肩接踵的人流,但她盡可以閉着眼睛走,因為他一定會看好她。
她眼前是一片溫熱的、矇著餘光的昏昏然。
在沉默片刻后,她感覺他手掌梳開她的頭髮,貼在她臉側,從她耳朵往下摩挲到頸部。
“明月……”他嘆了一口氣,陽傘落下一些,低頭吻她耳朵,啞聲道,“如果是在家就好了。
”
等明月反應過來,她一下揪緊他衣服,恨不得咬他一口。
“你這個笨蛋……流氓笨蛋!”她顯出點女性的嬌羞,“都說了這時候正確的回答方式是好聽的情話了!”
“想抱你。
”
“……”
“想把你摁在牆上。
”
“……喂!”
“想看你快哭出來的表情。
”
“……夠了啊我警告你!”
“明月。
”
“……說!”
“我要興奮起來了,真想在野外把你壓下去就……!”
明月用力踩了他一腳,面無表情,鏗鏘有力道:“給我憋着!”
求歡不成,大白狗蔫巴巴耷拉下耳朵,繼續乖乖給心上人撐傘。
用現代的目光看,天滿宮不算很大,至少比不上兩河交界處的下鴨神社,但建築的華麗卻要更勝一籌。
這裏繪馬尤其多,密密麻麻匝在一起,幾乎全是為學業順利在祈願。
天滿宮據說有千株梅花,盛放時極美,若是秋天,楓葉也很絢爛。
不過既然是八月,就只有綠油油的葉子,還有蜂擁而入的遊客。
有導遊舉着小巧的擴音器,給自己團隊的成員介紹學問之神菅原道真的生平。
有個老頭正在繪馬旁踱來踱去,翻看上面的祈願,嘴裏嘟噥着什麼“又一個祈禱考上好大學的”、“考試要自己好好努力”、“年輕人怎麼都這麼死板”、“趁着年輕多去浪啊”……
接連好幾個旅行團從他身邊走過,他也接連被迫聽了好幾次“論菅原道真和藤原家的恩怨情仇”。
終於,老頭頂着一堆十字路口轉過身,憤怒地說:“有完沒完!有完沒完!老夫知道老夫是被藤原陷害死的了還不行嗎!老夫認栽了還不行嗎!到底要說幾次啊說說說!還想不想讓老夫保佑你們孩子考好大學了!現在的人怎麼一個個的連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呢!”
可惜人來人往,沒人看見他,老頭就只能幹跳腳。
只有一名白衣紅裙的美人在旁勸慰他,一頭動人的長發頗有平安時代貴族女性的風姿。
……風姿個鬼啦,平安時代的妹子們可難洗頭髮了知道么,也就精靈能一直飄逸輕盈了。
“……下一次!下一次再讓老夫聽到,老夫就讓你們知道白日落雷長什麼樣!”老頭憤慨地說完最後一句,深呼吸一下,轉眼恢復成矜持的神情,看向明月和茨木。
明月也認真打量他許久,之後肅然起敬。
“多年不見,天神大人。
”明月深沉道,“沒想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道真大人現在的風格變得十分狂野啊。
”
只見這位廣受推崇的學問之神,頭戴墨鏡,身穿真絲印花襯衣,腿上一條質地精良的西裝褲,腳踏黑皮鞋,腰間栓一根顯然是h家出品的腰帶,簡直不能更有派頭。
“老夫兢兢業業這麼多年,享受一下神生怎麼了?天神也要與時俱進;老夫早就看開了。
”道真幽幽道,“倒是神主才是,千年過去,風采依舊。
”
他看了一眼茨木,補充一句:“品味也依舊。
”
茨木:……
“謝謝,我的品味向來很好。
”明月抱住自家二哈的腰,笑眯眯道,“我想,回來一趟,總要來看看故人。
不過,我第一天踏入京都的時候,天神大人就已經察覺到了吧。
”
“畢竟是老夫的管轄範圍。
”道真嘆口氣,“實在沒想到還有再見的一天。
成為神靈以後,倒是更覺得命運無常。
”
“以津真天呢?”
“晴雪啊……”道真出了一下神,微微搖頭,“那孩子的力量,遠不及神主身邊的茨木童子。
”
“是嗎……我也沒在上賀茂山找到青雀和青行燈。
”
“就算是妖怪,能夠一直存在的也是很少數。
”道真笑着嘆氣,“老夫也很想念博雅的笛聲。
千年以來,沒有誰的笛聲能和葉二媲美。
他們都已經消失很久了。
其實所有生命都終有一天走進死亡,老夫也不例外,但是,不知道神主是否會成為例外。
”
“我么?我想,我也不會例外。
”明月靠在茨木身上,“所以,活着的時候,就要好好活着才行。
”
有美食就細細品嘗;有美景就靜靜欣賞;有相愛的人,就以最真誠的心情好好去愛。
“天神大人,馬上就要到盂蘭盆節了。
下鴨的狸貓送來觀賞五山送火的邀請,似乎是乘船在天上遊玩。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就說去玩玩看。
”明月說,“不過,他們的納涼船有些太小,所以我來找天神大人借一艘。
”
“……老夫說怎麼突然想起來探望老夫這個孤家寡人,果然還是為了老夫壓箱底的寶貝。
”道真痛心疾首,“也罷,念及昔年交情,老夫就破例借你一回吧。
”
“天神大人。
”
“神主不必多禮,舉手之勞無足掛齒。
”
“不,我剛剛有沒有告訴過您,多年不見,您的戲真的變得很多?”
“……”
走出天滿宮時,明月回頭望了一眼。
華麗的宮殿前,已沒有天神的蹤影。
“茨木,一千年的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東西。
”
“改變嗎……”茨木給她拂了一下鬢髮,但他自己的白髮被風吹起,一部分貼在臉頰上,一部分像旗幟隨風飄揚。
斜斜的陽光照亮他眼裏的暗金色,就像有什麼明亮的東西在流動。
“但是,”他說,“你在我心裏是永恆的。
”
明月一怔。
“什麼嘛……這不是很會說嗎。
”她抿唇笑道,“好聽的情話,明明很會說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