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韭菜盒子
立春過後,江南氣溫慢慢回暖,蜷縮一冬的野草迫不及待冒出頭,雪裏紅、馬蘭頭之流也跟着瘋長,唯恐稍稍慢一點別人就把它們遺忘了。
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廚房裏隨之傳出一聲尖細的咆哮:“老娘讓你去割把韭菜,杜三妞,你是不是把韭菜吃完了才來家?!”
“嚎嚎什麼玩意。”包着頭巾的婦人沒好氣的答道。轉眼,圍着粗布圍裙的中年女人拿着擀麵杖走出來,“大嫂,是你啊。”見她身後空空如也,笑呵呵招呼道,“吃了嗎?”彷彿剛才的吼聲是幻覺。
來人清楚她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還吃呢。”瞥到她手上雪白雪白的麵粉,眉心不自覺一跳,想到自個為何而來,抬手抓住她胳膊,“你家三妞又和人家幹起來了,快去。”
“哦,和誰啊?”婦人絲毫不着急,隨口問一句就轉身,“等我擀好麵皮再去。”
來人眼前一黑,“村東頭的二寡婦。你使勁擀吧。”說著,放開她打算走人。
“誰?”丁春花猛地轉身,“他娘的!”抬手推她嫂子一把,“幫我看着火。”拎着擀麵杖往外跑。
對方被她推得踉蹌了一下,穩住身子想跟上去,腳步一頓,鑽進廚房,鍋底下的劈柴紅紅火火,偶爾伴着噼里啪啦的聲音。
村西頭路中央的孩童嬉鬧着,突然看到個分外熟悉的身影風一般掠過,總角少年們相視一眼,“走,看熱鬧去。”
“再說一句試試。”綁着烏溜溜大黑辮子,身着青蔥色襦裙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鐮刀,居高臨下,指着癱坐在旁邊地上的老婦人。
童子們定睛一看,少女腳下還踩個人,那雙小腳不偏不倚正好踩在男人下三寸,上面半寸的地方,“…娘啊,三妞姑姑好——牛逼!”
丁春花轉手把擀麵杖塞給說話的小子,“給你奶奶拿着。”閑庭信步般走過去,明知故問:“幹嘛呢?幹嘛呢?二寡婦,你家四喜這是怎麼了,什麼地方不好躺,偏偏躺在我們家三妞腳下。”
老婦人渾身一僵,甭說說話,頓時一動不敢動。少女鄙視她一眼——慫貨。扭臉道:“娘,你來幹麼,飯做好了?”
“還敢說,讓你割把韭菜也能跟人家撕起來,能耐狠啊。”丁春花使勁戳戳她的腦門,“趕緊把腳給我鬆開,十來歲的大姑娘怎麼不知道羞。回家,等你的韭菜下鍋呢。”
杜家村的老少爺們集體——卧槽!都什麼時候了還盡想着吃,村長揉着腦門走出來:“三妞娘,四喜娘的手被三妞劃破,四喜還被她追的把腳給崴了。”
“所以呢?”丁春花瞪眼,“先不講別的,娘倆打不過三妞一個小姑娘還好意思告狀向你。”說著瞥地上兩人一眼,兩人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小潑婦搞不定又來個老的……丁春花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又因為什麼?”
三妞走到她娘身邊,沖二寡婦翻個白眼,解釋道:“我見咱家地里的韭菜少了,割好韭菜回來問大傢伙兒,有沒有看見誰割過。小麥跟我說是二寡婦。我找到她,她不承認,還罵小麥是沒有娘的野種,有人生沒人教,亂嚼舌根。
“小麥氣得眼淚汪汪,我看不過去跟她叨叨兩句,四喜個少腦子的一蹦三跳指着我的鼻子說我欺負他娘。我不欺負給他看看,豈不是讓他白白數落一頓。”
三妞一家是村裡輩分最高的,三妞的輩分在村裡排第三,二寡婦得喊她一聲姑姑,村長按說也得叫三妞的母親嬸子,怎奈嬸嬸平時潑辣,為人豁達,不拘小節,只要不直呼其名,喊什麼都無所謂。
村長比三妞的父母大十多歲,看着三妞的爹長大,不太好意思喊嬸也不敢把話說太重:“三妞娘,三妞妹妹拿着鐮刀亂舞,人家怎麼可能是她的對手。你看,這事…”
丁春花撇撇嘴,“我看,活該。不知道跟你們說多少次,我們家三妞信奉那什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斬草不留根。”爬起來的四喜渾身一哆嗦,反射性捂住褲襠,又聽到:“一個個當我胡說八道呢。閨女比個小子厲害又不是什麼得臉的事,要不是為你們着想,打死我也不到處嚷嚷。”
“得得,怪我成了吧。”村長無語:“是我沒把你的話傳達下去。不對啊,四喜今兒不是在縣裏幹活,怎麼在家?”
四喜心中一突,怕村長再問,顛着腳一瘸一拐往家跑。二寡婦抬腿跟上去,三妞往她面前一站,封住她的去路,“韭菜呢?”
“一把韭菜,算啦。”村長知道丁春花不在乎,便充當和事佬。誰知他話音落下丁春花不屑地沖他哼他一眼,頓時想捂臉…他這個村長越來越沒威信,“要不,讓她回頭還你?”
“我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三妞呵一聲,“小麥的娘明明是生他難產去的,用自個的命換兒子的命,二寡婦不說跟人家學學怎麼當娘,還敗壞人家。二寡婦,你咋不怕我堂嫂半夜裏來找你聊天,就談談為什麼罵她兒子。”
“你,你別胡說。”杜家村的百姓靠天吃飯,不信世上有鬼之人也敬鬼神。而且十里八鄉每年都會出那麼一兩起老大夫無法解釋的事,連深信人定勝天的皇帝老兒有時也怕鬼怪,何況尋常百姓。
三妞來到亓國十多年,非常清楚這點,把玩着腰間的編織掛繩,悠閑自得,“胡說的是你,別以為鬼在那個世界就好糊弄。我跟你講啊,鬼不用吃喝拉撒睡,不用幹活,每天最大的事是到處飄。被她看見小麥雙眼通紅,你燒香拜佛求爺爺告奶奶也沒用。”
一股涼風拂過,跑的滿身汗水的三妞舒服的長舒一口氣,抬頭一看二寡婦臉色煞白。杜家小妞剛想問,你咋了?餘光看到她母親摟着身邊的小孩,小孩一臉怕怕,福至心靈,曬然一笑:“瞧見沒,還覺得我胡說嗎?天可是快黑了,據說晚上陰氣最重,二侄媳婦,希望我明天還能見到完好的你。”說完轉過身,剛邁出的步子又收回來,眾人跟着心一提,就看着三妞回過頭又說:“不過,也甭擔心,四喜他爹不會看着你被別的鬼欺負去。”
二寡婦頓時覺得腳底生寒,驚恐的瞪大雙眼,“……你你,你滾,滾滾。”揮舞着胳膊,三妞下意識後退兩步,二寡婦拔腿就跑,邊跑邊扯着喉嚨叫,“滾開,滾開…”彷彿真有鬼跟着。
少年們見此,潛意識認為所謂的鬼也跟着走了,“三妞姑姑,你說的是真的嗎?可我爺爺說世上沒有鬼,是人心作祟。”
“你爺爺說得對,人死如燈滅。”三妞從小麥懷中拿過韭菜,“而且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說過,鬼嚇人嚇暈人,人嚇人嚇死人。”
杜三妞深表贊同:“是呀。”
“那你剛才是嚇唬二寡婦了?可,可是風又是怎麼回事?”少年很好奇。
“這兒是路口呀,大侄子,一會兒就有一陣颳風。”三妞低下頭,指着自個的劉海,“瞧見沒,我的頭髮又動了,二寡婦做了虧心事,怕鬼啊。”
“對,對頭,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三妞姑姑,你懂好多啊。”少年們崇拜道。杜三妞配合他揚起下巴,“那當然。”
丁春花抬手按下她那高昂的小腦袋,“晚上還吃不吃?!廢話那麼多。”
“吃,吃,身體是生活的本錢。小麥,走,今兒上姑姑家吃去。”鐮刀和韭菜都給她娘,牽着六歲的小孩,沖圍着她的孩兒們說:“你們去給小麥的爺爺奶奶講一聲。”
“我們這就去。”三妞比這群孩子大兩三歲,卻什麼都懂,杜家村的小孩別提多崇拜她,有時候他們爹娘的話都沒三妞說的有用。
丁春花聽到,忍不住嘆氣,“你是個女娃,不是猴王。”
“是女猴王。”小麥脫口而出。丁春花斜眼看他,“你天天跟着三妞瘋吧,早晚也得變成小猴子。”
小孩眨巴着丹鳳眼,“那我長大會變成美猴王嗎?”
“小猴子長大是大猴子。”丁春花打擊他,誰知小麥吸吸鼻子,正想開口,三妞朝他腦袋一巴掌:“跟你說多少次,不準吃鼻涕,擤出來。”
“臟。”小孩反射性護着腦袋,反應過來又去摸鼻子。
三妞揪着他的小耳朵,“吸進肚子裏看不見就不臟?杜小麥,你這是自欺欺人,和二寡婦有什麼區別。”
“根本不一樣。”小孩梗着脖子道:“我奶奶說,二寡婦的丈夫給人家蓋房子的時候摔斷腿,不能幹活掙錢,二寡婦天天罵他無能、吃閑飯的,咋不去死,四喜的爹受夠她,就如她所願喝老鼠藥死了。二寡婦做賊心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能拿我跟她比。”
“喲,半年私塾沒白上。”三妞當真驚訝。
“那當然。”小麥得意地笑道:“你上三年私塾就會講故事,我爹說供我上十年,考上秀才繼續讀書,將來我一定比你厲害。”話鋒一轉,“唐僧把孫悟空趕走後,白骨精是不是把唐僧吃掉,西天取經的故事也完了?”仰着頭問。
“沒到西天,沒取到經書怎麼叫西天取經?”三妞面帶嘲諷,“這樣還想比我厲害?看來你得再努力點啊,杜小麥。”緩口氣,“別忘了孫悟空頭上有個緊箍咒,唐僧被妖怪捉走,他一念緊箍咒,孫悟空疼的受不了就得回來救他。”
杜三妞說完,小麥那雙丹鳳眼瞪得滴流圓,“猴哥好可憐啊。”
“可憐也是他自找的。剛認識唐僧幾天,唐僧給他個破帽子,那個沒見識的就當成寶戴頭上,緊箍咒不套他套誰。”三妞不同情他。
“唐僧是他師傅。”小麥見他喜歡的猴哥被鄙視,老大不高興。三妞嗤一聲,“你和二娃還是一個太奶奶,從小一起長大呢,他偷偷捉弄過你多少次?”
小孩一噎,丁春花瞪閨女一眼,三妞撇撇嘴:“好啦,別難過,姑姑給你講西天取經的故事,是想告訴小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幹什麼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小麥猛地抬起頭,看似不敢置信,“所以,三姑姑特意給我編的故事?”
“…想的挺美。”三妞輕輕拽着他的頭髮,“是你小子太好騙,別人給你塊餅,你就把對方當成好人,比猴哥還傻,我才給你講的。”
小麥好失望,餘光看到丁春花手裏的韭菜,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的小孩又好奇的問:“三奶奶,你們家炒韭菜吃?”
“不,做韭菜盒子。”丁春花說著,推開半開的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