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霧
水氣氤氳的女浴室里擠滿了赤/身裸/體的女人們,各種洗髮水和沐浴露的味道交織在白霧中,穿梭在一副副真實的軀體裏。
女人們三三兩兩的擠在一個花灑下面,熱水沖遍全身後便蹭着下一個人淋浴的水花聊着天等待着搓背。
按摩床上剛起來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便快速躺了上去,緊張有序。
為她們搓背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的頭髮紮成丸子立在頭頂,穿着工字背心和平角短褲,露出平坦緊緻的小腹和細長的腿。
她是浴室里唯一穿衣服的人。
“有文身的那個地方輕點搓,我剛弄的,別給我搓掉了。”躺在按摩床上的是個身材姣好的女孩,聲音也好聽。
岳竹看了看女孩腰間,又紅又黑,文的是一串花體英文字母。她“嗯”了一聲,放輕了手上的力道。
“小女孩,你這個文身挺別緻,是什麼意思啊?”旁邊有人問。
女孩閉着眼:“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照着我男朋友身上文的。”
岳竹替她搓完了背,正準備收回按摩床上的塑料膜時,女孩又說:“再做個推/奶吧。”
“唉,你開始可沒說你要推/奶,我這都等了好久了。”下一個等候的中年女人直接坐在了按摩床上。
女孩脾氣倒好,沒再堅持,走到一邊兒淋浴去了。
岳竹見慣了這樣的事情。她提醒中年女人起身後,迅速地沖洗了按摩床又鋪好了新的塑料膜,然後擦了把額頭上的水珠:“您先等等,我去電腦上打個單。”
她已經兩個小時沒有休息了。
半小時后,浴室里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岳竹仍然機械化地為女人們搓着背,女人們也依舊談笑風生,享受寒冬里最愜意的消遣。
“小岳,你下來一趟。”
直到老闆娘走進浴室,岳竹才停下手裏的動作。
她打開自己的柜子,拿了條幹凈的白色毛巾擦乾身上的水珠,直接披上黑色長款棉服便跟着老闆娘下了樓。
男女浴室分開在大廳的兩邊,岳竹還沒下完最後一層台階,便看到櫃枱前面站着剛剛那個有文身的女孩。
女孩穿着淡粉色羽絨服、白色打底褲和黑色雪地靴,青春靚麗。見着岳竹,她眼睛一亮,說:“你說,我剛剛有沒有推/奶?”
聽見聲音,大廳的玻璃門被推開,在外面抽煙的男人走了進來,順帶送進來一股夜晚的寒氣。
他步伐飄逸,戴一頂灰色的毛線帽,帽沿遮住了頭髮和眉毛,耷在眼睛上,卻沒能斂住眼裏的光。
男人一進門就看見岳竹,她乾淨的臉上還淌着頭髮上滴下的水珠,露腿光着腳,腳趾因長期被水浸泡而起了褶皺,但骨節分明十分白皙。
“小岳,這位小姐剛剛有做推/奶嗎?”老闆娘見岳竹走神,又問了一遍。
岳竹錯開男人的目光走到櫃枱上的電腦前,看了眼單子上的號碼,說:“是我輸錯號牌了,她沒做。”
女孩挽上男人的胳膊撒嬌:“我就說我沒做吧,是她記錯了。”
“不好意思啊,耽誤你們時間了,我送你們兩張券,下次來免費搓背。”老闆娘打着圓場。
男人開了口:“不礙事,結賬吧。”嗓音低沉。
岳竹跟老闆娘打招呼:“那我先上去了。”說完她便上了樓。
老闆娘邊收錢邊嘀咕:“來我這邊這麼久了,今天還是第一次出錯,真稀奇。”
男人又看了岳竹一眼,上樓的時候,她的小腿肚子和腳後跟都能看到淡淡的青筋。
真白。
收工時已經是凌晨一點,最後一波水氣消散在空蕩的浴室里,岳竹擦乾淨鏡子,放下濕潤的頭髮拿起吹風對着鏡子吹。
整間屋子只有吹風機的聲音,她閉上了眼睛。
“呲”的一聲,她快速移開吹風機,倒吸一口涼氣。頭皮差點被吹風機里的高溫燙傷。
痛感衝散了記憶,她竟想不起剛剛腦袋裏是誰的臉。
拔掉吹風機的插頭,她關了燈背着包下了樓。
換鞋的時候老闆娘打着呵欠對她說:“小岳啊,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明天就有新的搓背師傅來上班,你可以輕鬆點了。”
岳竹點點頭。
“他們來來去去的,就你在我這裏乾的時間最久,口碑也最好,這個月給你發兩百塊錢獎金。”
“謝謝老闆娘。”她客套地笑了笑。
這個點了,岳竹的電動車孤孤單單地停在路邊。她戴上口罩和耳罩,蓋好了擋風的棉布,疾馳而去。
馬路的另一邊,一輛開着車窗的黑色轎車裏傳出縷縷煙霧,抽煙的男人將毛線帽子摘掉扔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露出額頭上的白色紗布。
男人看着後視鏡,直到岳竹的電動車消失在街道轉角,他發動引擎,跟了上去。
城市陷入靜謐,只有昏黃的路燈醒着神,伴隨着每一個深夜的,還有岳竹屋子裏的燈。
她睡覺從來不關燈。這個夜晚,儘管極其疲憊,但她仍舊失眠了。她看着門上的三把鎖,數到第九個一百的時候,突然起身。
輕聲走到窗戶邊,看到巷子轉角的車燈晃了過去,直到光線完全消失時,她才打開窗。
寒氣立刻席捲而來。
這是一個待拆遷的城中村,她租住在這裏已經快四年了。她在這裏沒有熟人,也沒有朋友,她不是本地人,每逢年節卻也沒有回過家。
重新躺回床上,她關上了燈,不一會兒,外面的天亮了。
新的搓背師傅周姐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微胖,話多,手腳麻利,是老闆娘的同鄉。
搓背一人十塊,搓背師傅能分到五塊,她便和岳竹搶活。
人不多的時候,岳竹落得清閑。
“小岳,年紀輕輕做搓背師傅的可不多,你男人也不怕你累着了?”周姐邊幹着活邊氣喘吁吁地對岳竹說。
岳竹沒吱聲,周姐手裏的客人倒開了口:“人家小岳是單身。”
周姐一聽,來了精神,說:“你還沒嫁人啊,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我鄰居家兒子,跟你差不多大……”
“周姐,我沒打算找對象。”岳竹打斷她。
周姐不高興了,嘴裏嘟嚷着:“不趁着年輕嫁個好人家,難道要一輩子在這裏給人搓背嗎?”
“你這話可不對,你也嫁人了,可你不也在這裏搓背嘛,況且,給人搓背怎麼了?憑勞動吃飯。人家小岳靠自己養活自己有啥不好?”熱心腸的客人又替岳竹說話。
岳竹看了眼周姐,她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便說:“我要是嫁人去了,您就得一個人累了,我可捨不得。”
周姐聽了這話,臉色好看許多,嗔怪道:“你話不多,倒會哄人。”
岳竹聳肩笑笑,沒接茬。
二月初一是小年的前一天,因為每一年澡堂都在小年那天開始漲價,所以洗澡的人在這一天總是爆滿。
從中午開始到晚上,岳竹和周姐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她們的手不停地為女人們搓背,時間長了,像兩個機械人。
凌晨三點,最後一個搓完背的人離開,周姐呼出一口長氣:“累死了累死了,知道明天漲價,今天都來趕場子。”
岳竹沖了把澡,徹底放鬆下來。連吹頭髮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穿好了衣服便頂着一頭濕發下了樓。
走到換鞋的地方,看到一男一女進了門,是那個有文身的女孩和那個男人。
“老闆娘,你上次送的券還能用嗎?”女孩問。
老闆娘看了已經收工的岳竹一眼,問:“周姐還在上面嗎?”
岳竹點頭。
女孩換鞋上了樓,男人也徑直走向男浴室。老闆娘跟岳竹八卦起來:“這麼晚才來,夜生活真豐富啊。”
岳竹笑了笑,拿着耳罩想戴,手指卻觸碰到濡濕的頭髮,想了想,又將耳罩收進了背包里。
“頭髮這麼濕,一出門就要結冰了,快去空調邊吹吹吧。”老闆娘關切道。
岳竹應了一聲,走到空調邊將頭髮散開。
空調立在大廳的沙發旁邊,岳竹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吹頭髮,沒吹多久,聽見老闆娘問:“怎麼不洗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喝多了,怕洗了難受,算了。”
緊接着岳竹就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男人坐到了沙發上。
空氣中瀰漫著岳竹頭上的洗髮水味道,她背對着男人撥弄着濕發,白皙的脖頸若隱若現。
男人把玩着車鑰匙,看着玻璃窗,岳竹的臉正映在上面,只有輪廓,沒有表情。
幾分鐘后,岳竹站起來。
男人快她一秒,也站了起來,他對老闆娘說:“我出去抽根煙。”
岳竹慢下了腳步。
“回去啦?路上慢點騎。”老闆娘說。
岳竹茫然地點頭:“嗯。”隨即出了門。
冷風刺骨,岳竹的頭髮被全部吹到耳後,她下意識地捂緊了耳朵。
有煙霧隨着風一起吹過來,男人問:“下班了?”
岳竹放開耳朵:“啊?”
男人眯着眼,又問:“準備回家?”
岳竹點頭,然後下了台階去騎車。
車鑰匙插/進孔里,她抬頭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也看着她,居高臨下。
他手中的煙霧散開在他臉上,岳竹看不清他的表情。
轉動鑰匙,岳竹掉頭。
“換個工作怎麼樣?”男人突然對着她的背影發問。
這句問話在黑夜中顯得十分突兀,聲音里傳遞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控制感。
岳竹加速,沒理會這個醉酒的男人。
岳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后,煙頭被熄滅,男人將其扔進門口的垃圾箱裏,然後進了玻璃門。
屋子裏殘留着她洗髮水的香味,男人回到剛剛坐的沙發上。
手搭在扶手上,摸到一根黑髮,是岳竹吹頭髮時留下的,又細又軟。
“這段時間生意挺好吧?”男人用手指捻着頭髮玩,問老闆娘。
老闆娘笑笑:“天氣冷,還可以。”
“給人搓背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老闆娘想了想說:“也就這一兩個月還行,一個月能拿三四千吧。”
男人看向外面的馬路,沒答話。
“還得指着你們照顧生意啊。”老闆娘又笑着說。
男人將頭髮收進手心,兀自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