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告子曰食色性也
?兩個少年跟在趙政身後,亦步亦趨畢恭畢敬的。
巧意見董慈正看着兩個少年出神,就又湊了過來,哼了一聲道,“公子就是心善,一路留着你就算了,偏又撿了兩個吃白飯的。”
想來是前幾日撿來的了。
董慈心裏正納悶趙政什麼時候和心善搭邊了,巧意就又開口了,表情是和對董慈如出一轍的鄙視嫌棄,“一個慣偷,一個地痞,要不是看他們快被打死了,公子才懶得救他們呢。”
這一路上他們遇到的即將被打死的人,可是太多了。
董慈看了眼兩個跟在趙政身後的少年,沒接話,巧意也不介意,依然憤憤不平地道,“公子還給賜了名,也不知走的什麼運,原本就是兩個必死的低賤人,現下倒是一翻身成伴讀小廝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董慈看着巧意孩子氣的臉,忍住笑道,“公子在巧意眼裏天下第一好,除了巧意,誰還敢說配得起三個字。”
巧意先是一愣,接着臉色爆紅,恨恨的跺了跺腳道,“你這死丫頭又胡說什麼!下次再敢胡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巧意被言中了心事,嘴上強硬,腳步卻慌得很,再不敢跟董慈掰扯什麼,一轉身就往前面的巧心追去了。
董慈看得想笑,見梅州他們已經上了碼頭,也忙收了玩樂的心思,跟了上去。
渡口上船隻和艄公都不少。
梅州這一行人帶着丫鬟家丁,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剛一上去艄公們就一窩圍了過來,推推搡搡目光熱切地高聲吆喝,氣氛一時間熱鬧無比。
“貴人坐船么?來這邊,這邊船大,穩當!”
“來小的家!”
“來某家,某家走一趟,只收十個布幣!”
董慈落在後頭,恰好瞧見甲四得了梅州的示意,悄悄上了一艘暗紅色的中型輕舟,不一會兒又回來,給梅州回了話,這才歸在了隊裏面。
一行人上了夾板,艄公們還不死心,一直尾隨在後。
這等事自是不用梅州開口,甲六樂呵呵笑道,“對不住諸位,家主先前定了船,停靠在那邊呢,這會兒正要走了。”
艄公一聽他們自己有船,大多都悻悻散開了,有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漢子不樂意了,斜着眼朝甲六嗤笑道,“自個的船?呵,那貴人可要注意了,咱們漳水有神靈,一個不高興,任你再好的船也得被掀到河裏去,到時候可別給河神獻了祭,這麼多人全做冤死鬼了!”
粗壯漢子這麼一說,別的艄公也跟着附和道,“是呀是呀,遇上水匪可了不得,客官可要注意了!”
甲六依舊笑呵呵的,也不回話,只有條不紊的指揮着大家按順序上船。
梅州準備的這艘船大小中等,看似一切隨意,實則是早就安排好的,幾人方才上了船,便有個青年人從廂房裏出來,見是梅州,神色大喜地疾步上前相迎道,“梅君果然守信,今日果真到漳水了……”
這青年二十餘歲,寬袍廣袖做尋常士子的模樣打扮,生得眉目俊朗,蜂腰猿臂,雙目炯炯看起來很是精神。
梅州眼裏詫異一閃而過,卻也快速走了幾步,上台階回禮道,“勞嫪壯士久候,有勞了。”
青年微微搖頭,哪裏哪裏寒暄了兩聲,復又問,“可是接得夫人公子了?”
梅州頷首,“正要與嫪壯士引見。”
恰逢夏香冬香兩個丫頭扶着趙姬過夾板上船來,董慈跟在最後,先前並沒怎麼注意,等聽見梅州朝趙姬趙政引薦說此人姓嫪名毐時,嘴角就抽搐了一下。
嫪毐腳步往前動了動,接着又十分克制的停了下來,目光灼灼的盯着趙姬臉上的面紗,眼裏的驚喜噴薄欲出。
隔着面紗就能認出一個人的眉眼來,這可不是光看看畫像聽聽傳聞就能做到的。
董慈眼皮突突突跳起來,立馬想起史書上說趙姬與嫪毐是同鄉這個記載來。
姬這個字是專指美女用的,趙姬的美艷天下少有,當年也因為美名遠播,這才會出現在呂不韋的府中,嫪毐與趙姬年紀相仿,又是同鄉,當真認識趙姬也說不一定。
原來這廝這時候就已經被呂不韋收在門下了。
董慈臉正對着前方,猶豫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斜着眼睛朝那青年胯間瞟了一眼,可惜衣袍有些過分的寬鬆,她這匆匆一眼———壓根什麼也看不見!
當然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該希望能看見什麼。
董慈唾棄了自己兩聲,忙挪正目光阿彌陀佛了兩聲,眼觀鼻鼻觀心的站着,非禮勿視非禮勿動了。
嫪毐告退之前還忍不住轉頭看了趙姬一眼,董慈努力回想了一下,心說嫪毐這次可能只是出來打個小醬油,畢竟離他出場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呢。
嫪毐告退以後,隨從們臉色都有些古怪起來,似是不屑還是其他什麼的,董慈統稱為不待見。
梅州着四個女婢引着趙政趙姬去廂房歇息,待人走遠了,這才叫了一個隨從上前來問話,“怎麼請了他來接人了?”
那隨從輕哼了一聲,回稟道,“主上原本是安排了薛子雅來接,結果這廝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私底下換掉了。”
梅州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董慈落在最後,恰好聽得這兩句,心說梅大掌柜這還是頭一次露出這麼明顯的喜惡來,想來嫪毐是真的很不得人心。
董慈想這大概跟嫪毐兄的職業有關係。
史料記載嫪毐為‘大陰人’,他以表演這項特殊的身體技能為生,並因此被收在了呂不韋門下。
呂不韋時常讓嫪毐當眾表演絕活,據說看的人還不算少數……
想來大家也不像她這樣是個正經人,不懂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
董慈忍不住咂舌,春秋戰國實在是個很神奇的時代。
孔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告子也曰‘食色性也’。
聖人是不會違反自然規律的,人們普遍認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人之本性。
有這樣的認知文化做背景,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兒子繼承父親財產的同時,可以順便把父親的姬妾美人一起繼承了。
君主國主心悅男子豢養男寵,朝臣是不怎麼管的。
女子不怎麼講究貞潔,改嫁,再嫁,合情合理都是大家能想得通的。
家裏來客人了,家主讓妻子、妾室,甚至女兒陪客夜宿,才是真正的賓至如歸。
諸如此類,多不甚數,看船上這些僕從的神色,就知道嫪毐當眾表演絕活這件事,當真只是一件小事。
董慈落在最後,聽先前那隨從抱怨道,“做優伶就做優伶,非得要跑來咱們中間竄事……”
梅州神色也是厭煩,吩咐道,“勿要多言,主子明睿,斷不會亂了方寸的。”
那隨從應了聲是,梅州又囑咐了兩句,也進廂房歇息去了。
趙政趙姬的房間都在船尾,背靠背對着河,趙姬因是女眷,房間還要更靠裏面一些。
董慈沒有地方去,只能厚着臉皮跟進了趙政的房間,那兩個叫秦真秦鳴的少年見她一路都與趙政同寢同食,對她比對梅州還客氣三分,見她進來,兩人還給她行了個禮,規規矩矩的退出去了。
裏間傳來嘩嘩的水聲,趙政在裏間洗漱。
董慈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船身隨着水流一搖一晃,她這些日子沒休息好,這麼盪鞦韆似的搖了一小會兒,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房間裏已經點着油燈燭火了,董慈爬起來看了眼外面,月亮高懸,已是夜半三更。
可這黑燈瞎火的,趙小政不睡覺去哪兒了?
董慈忙爬起來去找人,外面海風肆虐,波浪一層疊一層的拍在船身上,風吹得船上的掛木咣當咣當的響,合著風吹帆布的砰砰聲,她搞多大動靜估計都驚不到別的人。
趙政正站在船尾的圍欄邊,估計是睡不着出來吹風的。
董慈心裏鬆了口氣,才想過去就見趙政轉過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忽地一頓,臉色一變轉而往另外一邊快步走去了,董慈看了眼那廂房的位置,知道是趙姬的房間,正想回去接着睡覺,就見趙政一腳踹開了房門,咣當的巨響被淹沒在海浪里,雖是不怎麼明顯,但也十分嚇人。
莫不是趙姬出事了。
董慈嚇了一跳,忙跟了過去,瞧見裏面的情況,整個人就呆在了原地。
屋子裏的兩人顯然也受到了驚嚇,慌忙推搡間撞得桌子晃晃蕩盪的,發出刺耳的聲響。
是趙姬和嫪毐。
嫪毐一手抓着趙姬的手臂,一手橫在趙姬的肩前,看起來是很親密的姿勢,但董慈估計趙姬是被搖擺的船身晃倒了,嫪毐伸手相扶了一把,畢竟真要卿卿我我,是沒那心思擺這麼扭曲的姿勢造型的。
房間裏點着燭火,趙政估計見着了嫪毐投在窗戶上的人影,這才發現的。
再說趙姬向來謹慎,當真要搞事情,不可能出這種低級的紕漏。
果然趙姬白着臉顫着聲開口解釋了,“政兒你怎麼來了,燭火昏暗,方才母親滑了一下,是嫪君扶了母親一把,政兒你快謝謝他。”
董慈以為趙小政會發飆,結果並沒有,他停頓了一下,側身朝同樣神色慌亂的嫪毐行了個禮,聲音低沉平靜,“多謝嫪義士。”
嫪毐年紀不大不小,比趙政大許多,又比趙姬小几歲,趙政稱呼他一聲義士,這是把刻意他放在了同輩的位置上,他這幾個字說完,趙姬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嫪毐連連擺手,口裏說著不敢,他心裏本就有鬼,經此一嚇,臉色寡白額頭上虛汗涔涔,半點不見白日的風儀了。
趙政身形挺拔,右手不自覺的握在腰間的短劍上,目光暗沉的盯着垂着腦袋的嫪毐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嫪兄與母親同是陽泉人,乍見之下心生歡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身處異國,我與母親不好招待嫪兄,來日待我與母親入了咸陽城,回稟了父親,請他老人家設一桌酒席,合家再與你敘舊如何?”
嫪毐臉色寡白兩腿發顫,聽聞要嬴太子宴請他,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滿頭大汗戰戰兢兢地回道,“不敢當,不敢當,小的與夫人雖同為陽泉人士,但未曾交談言語過,今日是恰巧得了些家鄉的小食,想送於夫人一些,聊表心意。”
嫪毐說著,又道,“東西送到了,小的這就告退了。”
嫪毐說完,也不等回話,手撐着地爬了起來,連滾帶爬的滾出了廂房。
房間裏一時沉寂了下來,涼風習習,風聲鶴唳,董慈打了個寒顫。
趙政垂着眼瞼,看也未看趙姬一眼,只行了個禮道,“母親好生休息,孩兒告退了。”
趙姬白着臉點了點頭,趙政拎起桌子上的布包,朝趙姬道,“孩兒長這麼大,還沒吃過陽泉的小食,東西孩兒就帶走了。”
趙政說完轉身就走,董慈忙跟在他身後,她心裏慌得很,連門也忘了給趙姬關,一路跟着趙政,繞到另一邊,回廂房去了。
趙政進屋將那包吃食放在了桌子上,董慈關了門,連呼吸都輕了許多,膽戰心驚的貼着牆邊站好,只覺房間裏的空間都窒息了。
趙政神色如常地在房間走了兩步,似乎是不滿廂房逼仄狹窄,忽地一腳就踹翻了面前的矮桌,桌子砰的一聲在地上滾了幾圈打在牆上,灰塵渣屑四起,趙政還嫌不解氣,又踹翻了兩張小案幾,文書竹簡頓時噼里啪啦滾落了一地。
這廂房也是臨時佈置的,能踹的東西也不多,幾下就被趙政給踹翻踹斷了,過了好一會兒,趙政才停下來,胸膛起伏氣息不穩,顯然是氣到極致了。
董慈後背緊緊貼着牆跟,心驚膽戰之餘,又有一丁點別的艱澀的感覺。
前路未明,一切都是未知,明明梅州已經說過了,嬴異人將韓國宮室之女韓雲姬納為美人,並育有一子嬴成蟜,已經六歲了,聰明伶俐,很得安國君的喜歡。
梅州特意出言提醒,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
所以說讓她穿成趙姬多好啊。
就算她當真想和同鄉敘舊,也一定好好的投貼相請,而不是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就算對嬴異人心存怨恨失望,也看自己和兒子要活命的份上,小心謹慎,不給別人留下這些足以致命的把柄。
就算幾十年以後,她真的想和嫪毐相守相戀,那也好好的先和過去告別,拋下榮華富貴,與嫪毐遠走高飛……
趙姬大抵從未將自己當做一個母親看,不喜歡趙政,自然也不會替他考量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