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荒漠甘泉(3)

3.荒漠甘泉(3)

她跟盧律明通了電話,按他的意願,約定了心理診斷的地點——圓池小桌。

心理診斷是確定下一步心理干預、疏導方案的重要環節,並不是所有的心理診斷都非得在固定的諮詢室里,應求助者要求,心理診斷可以設在任何他們認為安全、隱秘、舒服的地方,咖啡館、公園長椅,當然,大多數還是在諮詢師自己的辦公室內。

小桌是J省省會鵬市一道城市風景線,J省是產茶大省,泡茶喝茶是J省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也衍生了許多相關行業。小桌是茶館的微縮版,價格比茶館低,位置也很開放。江邊、橋下、池塘旁,一個小茶几,兩三把塑料椅,一壺水,一副茶具就組成一個小桌。入夏后的夜晚,生意最好,一桌五十元,三包茶葉,無限量開水,幾個朋友一聚就到半夜,是許多鵬市人乘涼的好去處。

圓池小桌就在鵬市十二中附近,中間一個大水塘,水塘邊圍了一圈的小桌,另有水果攤、燒烤攤若干,一走近,都是人間煙火氣。

約定好晚上七點半,祝瑾年按時到了,繞着圓池走了半圈,找到了盧律明,飛快地打量他一遍。他個子不高,微微發福,長相普通但表情總有那麼一絲嚴厲氣,穿着陳舊但是乾淨的白襯衫和深色牛仔褲,皮帶老舊,扣眼的裂痕很多,皮鞋也松垮垮的,有些地方還磨掉了皮。

看得出來,他不是大手大腳花錢的人,但他願意拿出一筆錢來請心理諮詢師來解決兒子的心理問題,也是愛子心切、父愛如山吧。當然,這可能也說明,孩子的媽媽……似乎因為什麼特殊原因,缺位了。

“我是不是該叫您祝老師?”盧律明站起來,顯得有些拘謹。

祝瑾年微笑,“叫我小祝就好。”

“哦,好的。小祝,你坐。叫我老盧就好。”他坐下,一壺水剛好燒開,他邊燙茶具邊說:“我兒子現在在晚自習,他就在十二中讀書。我一會兒還要去接他,他們十點半下課。”

祝瑾年注意到,他燙得很仔細,每個茶杯燙了三遍,夾茶杯的彎頭鑷子也燙了至少兩遍。再看他的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前端乾燥泛白,好幾處脫皮,其他手指卻沒有,這種特徵在許多經常寫板書的老師身上出現。

“現在學生的壓力確實很大,家長、學校、社會都給了高考太大的關注度,讓有些覺得,高考就是一切。”她順着他說,然後直入主題,“不知道您的兒子表現出來的焦慮,是什麼樣的?睡不着?吃不下?還是注意力沒辦法集中?”

盧律明抿了抿嘴唇,好像欲言又止,又好像在思考該怎麼組織語言。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我是一個數學老師,是十七中初三6班的班主任。我老婆很早就走了,我一個人帶兒子,沒有再找。”

這兩點,祝瑾年方才陸續猜中了。以前,來諮詢孩子心理問題的大多是女性,正式見面時,夫妻倆都是一起出現的,互相補充對方的話,同時,母親一方更能提供許多孩子的細節。這種情況下,母親沒有出現,要不就是有什麼急事,要不,這個家庭暫時沒有母親角色。

“我兒子一直非常聽話,也非常懂事、非常老實,我每天都要求他把一天的學習情況說一遍,包括學了什麼、錯了那道題、和同學討論了些什麼。”說著,盧律明小心地用鑷子夾着小茶杯的邊緣,把一杯八分滿的茶放在祝瑾年面前,“可能是受我影響吧,我個人有一點潔癖,他也有。我發現近幾個月,他的潔癖變得非常嚴重,一天要洗五六十次臉。我上網查了,他這是考前綜合症,被壓力給壓的,唉!”

一天要洗五六十次臉可能和潔癖沒有太大關係。僅聽這麼幾句話,祝瑾年不能判定老盧的兒子到底是不是考前綜合症,大多數有類似行為的人,都屬於強迫症。而老盧的兒子是強迫症嗎?

“你兒子叫……”

“盧酬志。呃……我叫他小志。對了小祝,你那杯茶趕緊喝光,不然灰塵落太多進去,髒了。”

祝瑾年愣了一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小志知道你來做心理諮詢嗎?”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怕他覺得自己真有病,胡思亂想,情況更嚴重。”盧律明篤定地說,“我可以確定,他就是高考壓力大。我想問問你,該怎麼辦、怎麼勸他,要不要買什麼葯給他吃讓他快點好?”

這就是大多數人對心理諮詢的理解誤區,他們總以為心理問題是一次談話或者幾副葯就能治好的,他們對心理諮詢師和心理醫師之間的區別都不清楚。

祝瑾年心平氣和地解釋道:“盧老師,這麼說吧。第一,小志到底是不是因為高考才有了你說的這種行為,還是未知數,網上的答案不能當做正確的結論,很多人的心理問題跟自己認為的是不一樣的,也不能單從他表現出來的行為去推斷;第二,心理諮詢師是不能給求助者開藥的,那是心理醫生才有的權力和能力;第三,我沒有見過小志,僅聽你的表述和分析,就認為他屬於某種心理問題人群,是非常不負責任的。所以,我建議……”

“我跟你說!我兒子明年就要高考了!時間很緊!那可是高考啊!容不得一絲的馬虎!”盧律明瞪大眼睛,非常急迫地嚷道。

“心理諮詢和做手術不一樣,一次解決……”

“我上過你們工作室的網站,你的資料我也看過,畢業於東南政法。我問你,如果你當年沒考上這樣的名校,會有這樣體面穩定的工作嗎?現在社會競爭那麼激烈,學歷就是起點,就是門檻,沒有這個,你連門都進不去!”

“我要先全面了解小志的情況,才能判斷他的行為是否還有別的成因,比如有沒有受到暴力威脅或者其他騷擾,另外……”

“我是個老師,我的孩子如果連大學都考不上,將來要幹什麼?打工嗎?還是撿破爛?我的臉往哪裏擱?我要怎麼面對自己的學生還有學生家長?”

不管祝瑾年說什麼,盧律明好像都沒聽見似的,按着自己的邏輯逕自一直說,不斷地打斷她的話,強行把話題轉到自己從網上看到的結論上來。

——————

“小祝,盧律明當時找你諮詢的是什麼心理問題?”林睿的問話暫時打斷了祝瑾年的回憶。

“他是替兒子來諮詢的,但經過一兩次談話和會面,我發現事情沒他形容得那麼簡單,可以說,他們父子倆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他兒子小志。”祝瑾年非常直白地說。

“父子倆都不是省油的燈……”林睿帶着疑問的語氣重複了一遍,“經過我們初步的調查走訪,親友和鄰居什麼的都說身為教師的盧律明個人素質很高,雖然不苟言笑,但心腸很好,在教育孩子方面很有一套;學校同事也說他很敬業,基本沒請過假,唯一負面的評論就是——他的學生抱怨他總是占體育、音樂課等上數學課,連一點點下課的時間都要拿去講評習題。”

陳昱見怪不怪,笑道:“這不是所有數學老師的通病嗎哈哈哈!高三的時候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數學和英語老師搶課上。”

“不是那樣的。”祝瑾年回答,簡略地把盧律明和自己的第一次會面過程說了一遍,“難道你們聽不出來,他自己有些問題嗎?”

陳昱想了想,“潔癖和望子成龍?”

“望子成龍嘛……很多家長都是這樣,我爸也是啊。至於潔癖,我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愛乾淨總比髒兮兮的好。”林睿說。

“自我中心,操控**,壓迫感。”單人座上的年輕男人再次開口。

三個短語,正中祝瑾年當時所感。她下意識往單人座那兒瞥了一眼,再次好奇這個人究竟是誰。上車到現在,前頭兩個刑警都沒主動介紹一下,到底他是不是杜格致說的“沈副隊長”?

她說:“盧律明說話時,大多數句子都以‘我’開頭,並且一再強調‘我覺得’、‘我認為’,而且非常固執,不受他人話語的影響,有這種說話習慣的人,大多以自我為中心,基本不會接受和自己內心想法不一致的言論。他要求小志事無巨細把所有行動、言論都彙報給他聽,目的就是監視和掌控兒子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他看不見的時段。和這樣的人相處,哪怕當時我們只聊了一個鐘頭,我就有一種排斥感,他不知不覺總是想操控別人,包括和他並不怎麼熟識的我。我堅持要見一見小志,最後,他提出,要我假裝他朋友的女兒,去他家做客。”

陳昱好奇地轉頭,“你去了?”

“當然。我們不能僅聽單個人的一面之詞去對某人的心理問題下結論。既然小志不方便直接到我的諮詢室來,那麼我去他家也可以。”祝瑾年答,累計時數越多,對她越有益,她求勝心切,肯定有求必應,雖然這比較危險。

當時,她按心靈花園的內部規定,讓盧律明到工作室簽了一份確認書,確定了上門心理診斷的時間和地點,在“同意錄音”後面,盧律明打了勾。這是諮詢師上門的前提——保證雙方的安全。

挑了個周末,祝瑾年去了盧律明家,為顯得不那麼正式,就穿着一身非常休閑運動套裝,還拎了一袋子蘋果。

他家位於一片90年代建成的小區里,樓房很是陳舊,從各家各戶晾曬的衣物上看,這裏住着的大多以中老年人為主。

“你找盧老師呀?他就在樓上右手邊。”走到四樓時,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跟祝瑾年打招呼,“是他的學生伐?盧老師教得可好哩!”

祝瑾年微笑回應,這樣平靜祥和還充滿古樸人情味的小區像極了自己幼時所住的那一片小平房,連泛黃牆壁散發的霉斑青苔味都那麼熟悉。

“小祝來了?請進請進。小志,這是我一個老同學的女兒。叫人!”盧律明等在門口,抬手揮了揮。

一個男孩站在他身後,不高,眼睛不大,顴骨比較高,總體跟他爸爸五六分相似。他很恭敬地小鞠一躬,“姐姐好。請進,坐。”

祝瑾年客氣了一番,脫鞋走了進去,環顧一周,在心裏默默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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