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荒漠甘泉(1)
九月底,鵬市的酷暑才總算有了飄然離去的意思,早晚變得些許涼爽,可白天還是熱得冒煙。
秒針一圈一圈不知道畫了多少個圓,祝瑾年將桌上的歐卡牌(注1)收好,對面的年輕女子看了看手錶,似乎1小時的諮詢時間太短,有點不盡興。
(注1:歐卡牌,OHCards,心理學上叫潛意識直覺卡,是一種心理投射測試工具。心理諮詢師常用的心理遊戲工具,藉此分析來訪者潛在的心理問題。)
送至門口,祝瑾年忽然叫住她,“林小姐,現在,我僅站在個人的角度勸你……”
年輕女子還有點茫然,皺皺眉,微張着嘴。
“分手。”
林小姐馬上有了巨大的反應,“可是——實際上,他上一次出軌是在四個月前,最近幾個月他說跟那個初戀女友斷乾淨了,都沒有聯繫的,是那個賤女人一直賊心不死。而且,他對我挺好的,那天晚上下着雨,我隨口說肚子餓了,他……”
因為遭遇渣男而到“荒漠甘泉心理工作室”來做諮詢的女人不在少數,在祝瑾年看來大多都非常無聊,而且,她們的問題根本不在於心理困惑或者情緒消極,而是腦子有坑。比如眼前這個林小姐,明擺着渣男一次次出軌,她次次帶着“他下次不會了”的心理原諒他,可又心有不甘。
真正決定分手的,一個電話就斷個乾淨了,這種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卻總是用什麼“其實他對我蠻好的”應對別人理智的分手提議,就像站在高樓頂層大喊我要自殺卻一直不往下跳的一樣,都是鬧着玩和逗你玩。
雖然諮詢費賺得越多越好,可她也挺替這位林小姐心疼錢——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分手,可她選擇來心理諮詢,已花費600元。渣男的初戀女友被成功地被林小姐塑造成一個比婊還婊的婊,其音容相貌的詳細程度,祝瑾年走在大街上就能從人群中一眼分辨這個其貌不揚卻毒如蛇蠍的壞女人。祝瑾年真的很佩服戀愛中女性的第六感和低智商,她們能在渣男微博500多個關注人中敏感而準確地辨認出小三的第N個馬甲,卻在頭頂N個綠帽子的情況下還對渣男心存幻想。
原生家庭、性格、閱歷……一切因素共同作用,造就難說分手的她們。
祝瑾年無奈地送林小姐出門,不由得回憶起這兩年糟心的工作歷程。以前,她一邊讀研究生一邊在市內一家中等價位的心理諮詢機構兼職,從一開始的預約接待,慢慢到接一些戀愛受挫、考試發揮失常等等困擾的小case,累積諮詢時數,她當時的目標是考取心理諮詢師二級證書,進入更加高端的心理諮詢機構,接一些富有挑戰性的案例。
心理諮詢師二級證書已是國內心理諮詢師的最高等級,這個目標任重而道遠,還是豐富閱歷更重要。祝瑾年在校時就向鵬市排名Top1的荒漠甘泉心理工作室投簡歷,前三次都被退了,連筆試的機會都沒有,第四次時,獲得筆試的機會,卻因沒考及格而無緣面試,臨近畢業,第五次投簡歷,總算殺入面試,幸運地發現面試官是自己本科時同社團的師兄杜格致,不知是不是人家格外開恩,她從二十幾個競爭中中脫穎而出,順利地進入了荒漠甘泉,成為一名助理諮詢師。
之前她只顧着累積諮詢時數,卻疏於打聽荒漠甘泉的內部消息,原來,這家心理工作室的幾位聯合創始人都來自東南政法大學——她的母校。比如,大她兩屆的師兄杜格致是總經理,工作室五位主心理師之一,商務總監諸葛千惠早她五年畢業,在校時雖無緣一見,但對她還挺照顧,還有一位據說是荒漠甘泉的靈魂級創始人聶羽崢,祝瑾年雖從來沒見過他,但他的名字早就如雷貫耳。她入職一個多月了從沒見他來過工作室,更別說像其他主心理師一樣坐班了。她懷疑,這人不過就是掛個名,對外提升提升荒漠甘泉的逼格。
雖然她知道自己離工作室主心理師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可沒想到擔任高端心理諮詢機構的助理諮詢師碰到的還是這類戀愛睏惑。
林小姐刷卡時好像心裏很不舒服一樣,然後在評價表上“滿意程度”的“一般”項後面打了個勾。
祝瑾年靠在前台邊,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眼神淡漠,望一眼落地窗外傾瀉而下的艷陽,露出一個諷刺的笑。
杜格致從另一間諮詢室走出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豐腴女人笑眯眯地刷了卡,在評價表上“滿意程度”的“非常滿意”後面打了個大大的勾,並預約了下次諮詢的時間。
“新造型?”杜格致轉身,下巴指了一下祝瑾年短至鎖骨上方的捲髮,和以前的大長卷不同,更襯她的臉型,看起來賞心悅目。
祝瑾年大方地問:“好看嗎?”
“不錯。”他發自內心地回答。
“謝謝。”
繼而,他瞥了一眼評價表,狡猾地笑了,“小年,你不懂女人。”
“請指教。”
“這類人來這兒只是為了傾訴,不需要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遇到這種情況,你應該跟她一起痛斥渣男,這樣她會覺得你是人間知音,說滿八小時不停嘴,一周來五天,每天貢獻幾千元諮詢費。”
“我一直恪守諮詢內容保密原則,你怎麼知道她是來痛斥渣男的?”祝瑾年饒有興趣地轉身抬眼看住他。
杜格致搖搖頭,“我們諮詢師的立場應該是中立的,但你遇到這類客戶,總忍不住代表你自己丟一句‘趕緊分手、離婚’給她們,導致她們對你的‘服務’總是不太滿意。她們要的是心理上的認同,而不是理智的建議,再說,我們諮詢師是不負責提供決策的。”
“我撇開自己諮詢師的身份,站在朋友立場,告訴她們一個正確答案,她們偏偏還往火坑裏跳。這類人根本不是來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們只想塑造一個無過的自己和充滿過失的別人,獲得傾聽者的同情和打抱不平,再次暗示自己——我是無比正確、完美、可憐的,誰不愛我,誰就是大傻.逼。”祝瑾年淡漠地別開頭,“剛才那位訪客,我希望她以後不要再來浪費錢。”
“能到咱們這兒來,她應該不怎麼缺錢吧,你還替她心疼?”
“不見得。”祝瑾年接過前台小妹琪琪遞來的一杯咖啡,“聊天內容我不方便透露給你,就告訴你個細節。她的Gucci包有問題,剛才,她不小心用指甲颳了一下,第一反應是去看指甲上的美甲鑽掉沒掉。雖然,這種超級大牌的包不至於被指甲一刮就出現划痕,可面對這樣一件奢侈品,第一反應去看指甲上的假鑽石就太可疑了。我覺得她處在一個高消費的圈子,但她的收入和家境不足以支撐她混下去。還有,她給我看男友照片時,流露出渴望我誇讚其相貌的表情,雖然我覺得那個男人相貌平平,但我還是誇他是個帥哥,她果然很受用。她的內心是渴望被人肯定的,無論從吃穿用度上,還是從選擇品味上——這種慣性使得她格外重視‘評價’這一項,荒漠甘泉行業風評很好,她自然傾向我們。”
杜格致聽得津津有味,也端起一杯咖啡。
“結合她跟我聊天的內容,可以推斷,她男朋友不僅是個渣男,而且是個危險的自戀型人格,樂於對他人施加負面影響並沾沾自喜。如果她不聽我的建議最後只會有以下幾個結果,一是狼狽地被甩掉,二是勉強結婚將來後悔莫及,第三個結果就是死路一條。在我看來,第一個結果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單身保平安。”
琪琪忍不住插話:“怎麼渣男身邊的女人總不嫌多!”
祝瑾年聳聳肩,“你不覺得垃圾食品都特別好吃嗎?”
杜格致抱起胳膊,看她的目光里夾雜着無奈和一絲絲喜愛,“你嘴這麼毒,易期以後真敢娶你嗎?”
郝易期,祝瑾年的男友,兩人在一起一年多,前陣子剛剛分手。這個消息,杜格致還不知道。
她自動忽略了他的目光,“與其深陷一個男人的溫柔陷阱被折磨得要死要活還不如愉快地做一隻單身狗。”
“等等,你……”杜格致有半秒的錯愕,“你什麼時候變單身狗了?”
“一兩個月了吧。”
“你們不是已經進入到見雙方家長並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是啊。”祝瑾年點點頭,“不見他父母我還不知道他是個媽寶男,而且三代單傳,肩負延續家中‘優良基因’的重大歷史任務。人家媽媽明確說了,不要孫女,就要孫子,而且是兩個,並且還帶着迷一樣的微笑向我透露,認識某醫院B超醫生和婦產外科一把手,向我承諾,完成歷史任務後過戶一套70平米的房子給我。我還能說什麼?謝主隆恩?”
杜格致眉頭一皺,搖了搖頭。
“極品的特點就是,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個極品。以前算是我瞎了眼,現在,明知道那是個火坑,我還往裏頭跳,就怨不得別人極品。”祝瑾年挑眉,笑得幾分瀟洒,“我對郝易期,還沒有到要為他下刀山入火海的地步,我讀書多年,努力賺錢存錢,不是為了給某個家庭當生孩子的工具。他們沒把我當人,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抱歉,我壓根兒沒看出你失戀,你看上去沒有一點難過的樣子。”杜格致靠近一步,沒有了郝易期,他更加不用掩飾自己對祝瑾年的欣賞。
“狗養久了都有感情,更何況是人?”分手當然痛苦,但祝瑾年習慣壓抑內心情感,如果說她有什麼心理困惑需要進行諮詢,那肯定是如何自然地表達情感。說雖如此,她依舊刻薄,“跳出火坑之喜大於跟飛蛾撲火之痛,難過一陣子,也就過去了。生活又不是電視劇,哪有一輩子忘不掉的人?”
手機震動起來,打斷了他們的聊天。祝瑾年適時結束話題,眼中情緒未明,背過身去,接起這通陌生號碼來電。
“喂,您好。”
“你好,這裏是鵬市刑偵支隊一大隊,有幾個問題問你,希望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刑偵支隊……”祝瑾年微微一怔,心想,該不會是詐騙電話吧?繼而有些冷漠和不耐地問:“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