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秘密

2.秘密

?拂曉未至,天地萬物仍被夜色裹挾,黯淡而寂靜。

碧瓦朱甍、雕樑畫棟的鳳央宮中,只兩盞宮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金絲楠烏木雕花大床上躺着的女子眉眼清麗、臉色蒼白,卻在此時從昏睡中醒了過來。

姬恆睜開眼便怔了怔,因為他記得自己本該是守在楚妤榻邊,為什麼會……尚未想通透這一點,姬恆又發現另一個更無法理解的事情——他看到自己正趴在床邊。

趴在床邊的人是他,那麼他是誰?

姬恆動了動,後背肩胛的傷口立刻傳來一陣鈍痛,提醒身體有傷、不宜亂來。他抬起手,入目一截皓白細腕,繼而是纖纖素手,白凈細嫩。

摸摸臉頰,膩滑而柔軟;手掌往下,探入錦被之中,一寸一寸小心摸索,精緻的鎖骨,鼓脹脹的胸脯,平滑小腹,還有……他頓住動作,不再繼續。

姬恆明白了一件事:他變成了楚妤。

雖然不明緣由,雖然這十分離奇,但的確是這麼一回事。

三天前,恰為七夕佳節,他帶楚妤出宮湊民間熱鬧,殊不知竟遭遇暗殺。危機之下,楚妤為他擋刀,傷勢嚴重、命懸一線。

姬恆記起之前的種種,猶有后怕。被御醫搶救過來后,楚妤始終昏迷,他心裏放不下,便一直在榻邊守着她。思及此,姬恆偏頭去看不小心伏榻而睡的“自己”。

假使他霸佔了楚妤的身體,那現在在他身體裏的人又是誰?

是楚妤,還是別人?

他的身份既是皇帝,這事情便是超乎尋常的嚴肅,合該小心謹慎。見趴着的人有要醒過來的動靜,尚且摸不透情況的姬恆連忙閉了眼,假作仍是昏睡的模樣。

·

楚妤迷迷濛蒙醒過來,卻發現自己竟是趴在床榻旁睡著了。脖子僵硬,小腿也一陣發麻,這滋味着實不怎麼好受……她抬手去揉脖頸,視線也不經意掃向了床榻上躺着的人。

嗯?!

猛然意識到不對勁,楚妤大驚失措,滿目惶然愣愣望向躺着的自己。全然不可置信的感覺從心底升騰而起,她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發生什麼事情了?

難道她……

不對!

楚妤緊擰着眉,抿唇起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飾。明黃的衣袍,五爪龍紋,皆昭示着這身體的尊貴身份。掃過屋內的擺設,她認得這是自己的屋子。

看一眼床榻上的自己,只猶豫不過一瞬,楚妤便起身快步走到屋子裏擺放着的等身高銅鏡前。藉著微弱的燭光,她看到銅鏡里映出了皇帝昂藏七尺的模樣。

而她,此時成為了這具身體的主人。

望着銅鏡里的身影,楚妤越是緊鎖了眉頭,縱然面上沒有因為驚慌與驚嚇而失神尖叫,她心裏卻頗有些六神無主。

先不說既然她而今佔了皇帝陛下的身體,她自己的身體裏的人又是誰……單說她該怎麼辦,就足夠束手無策了。這難道真的不是夢嗎?楚妤忍不住暗惱。

但她現在很清醒,知道這不是夢。

回想起自己醒來之前的種種,楚妤才注意到皇帝陛下守在她榻邊且不小心睡著了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傷得多重、昏迷了多久,而如今又到底是一個什麼情況。

是因為受傷昏迷才會發生了這種事情嗎?

有什麼法子可以恢復原樣么?

或者說不得,睡上一覺……也許就好了?

心亂如麻,楚妤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她沒法覺得自己變成了皇帝是什麼好事,只覺得是個大、麻煩。萬一騙不過別人、被別人發現……她簡直不敢深想。

聽得一陣低低的咳嗽聲傳過來,楚妤朝床榻扭頭看去。

心神微斂,她輕壓嘴角,邁步回到榻邊。

·

自楚妤離開榻邊,姬恆便偷偷睜開眼觀察她的反應與動作。見她轉瞬疾步走向梳妝枱的方向,儼然是輕易辨認出這是什麼地方、以及熟悉屋中的擺設。

見此情形,他心下自有想法,便趁無人在跟前,假意將將醒來,輕咳幾聲,吸引對方的注意力。霸佔他身子的人果然往回走,姬恆壓下心緒,一時蹙眉瞧了過去。

小女兒家凌波纖步的姿態出現在自己身上,着實是說不出的彆扭。姬恆的目光始終落在楚妤身上,待楚妤行至榻邊,兩人的視線究竟在空中交匯,卻難掩微妙。

楚妤和姬恆互相審視着霸佔了自己身體的對方,閉口不言。

自己受傷且或許傷得極重的事,至少楚妤是了解的。躺在床榻上的人,即使佔了她的身體,也偏於弱勢。但這個人冷冰冰的眼神讓她感到熟悉,因為很像皇帝。

正想着,見榻上之人掙扎着想要起身,顧慮自己身體的楚妤忙往前邁了一步,促聲道,“你還是躺着罷……”到底是她的身體,別人不疼惜,她自己還是疼惜的。

屬於男子的低沉聲音出口,楚妤很不習慣,她卻不得不繼續說道,“你傷得重,得好好休養才行。”扶着姬恆重新躺好,她在床榻邊坐了下來。

楚妤的一連串反應,讓姬恆對他們的情況有了新的猜測。

縱然還不能十成十肯定,可佔據了他身體的人很可能是皇后的想法,讓他體會到一絲“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

既然這件事已經發生,那麼比起別人霸佔了他的身體,那個人是皇后必然屬於不幸中的萬幸。只要往後兩個人配合得好,即使無法回歸正常,也可免去許多麻煩。

姬恆記得自己不小心睡着前問過李德榮時辰,李德榮說是丑時差兩刻。早朝是在卯時,大太監尚未提醒時辰,應是時間尚早……可現在這個情況,也沒法上早朝。

光憑這個人走路的姿勢,要叫旁人瞧見了,還不知要怎麼想。若接觸大臣,則更容易暴露問題,那是要出大事的。姬恆如是想着,便不準備彎彎繞繞了。

假使霸佔他身子的人不是皇后,他索性想個法子儘快取了這人性命,免去一切後顧之憂才是上上之策。縱他尚無子嗣,但繼位之事,母后和大臣們也會處理好的。

如是想着,姬恆徹底恢復鎮靜。

楚妤雖不知此時姬恆的想法,但審視過榻上的人半晌后,她自知自己擔不起皇帝這一重身份,恐輕易會泄露端倪、暴露問題。屆時,必定惹出亂子。

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她必定承擔不起。

既如此,不如早些掐斷了好。

霸佔她身體的人若非皇帝陛下,而是其他身份不明的人……哪怕這樣對自己太過殘忍,哪怕她也捨不得,卻已然到了必須狠心的地步。

解決完了麻煩,她或可以求助太後娘娘。

那麼——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在她身體裏的人,是皇帝陛下么?

·

窗外夜色濃濃,殿內紅燭垂淚,燭火搖曳。

榻邊的楚妤與榻上的姬恆,維持着相視而望的姿勢,卻皆很好的掩去了自己心底想法。只,原本各異的心思,至此卻有了幾分殊途同歸的意味。

楚妤:“你……”

姬恆:“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便又都同時頓住。

楚妤見他似有話要說,故而問,“怎麼了?”

姬恆搖頭,反問,“你先說?”

他雖打定主意,但皇后重傷,這幅身子一時實在不利於行動。而今既是式微,若能靜觀其變自然更好一些,倒不妨先聽聽這個人的話。

相比於姬恆,楚妤的顧慮的確少了些。她只要確定這個人是不是皇帝陛下便可,假使不是,後面該怎麼做也很清楚,而至少暫時她不必懼怕一個傷重的人。

因而楚妤便先說了。

“你不是楚妤,你是誰?”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語氣甚為凌厲。

“我不知你身份,卻知你必定不是皇后。若你不能自證身份,我只當你別有用心,自當取了爾等性命,以免節外生枝!”

姬恆聽言一怔,繼而笑了。

聽到這樣的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但不曾意料,他的皇后同他如此心有靈犀。

楚妤皺眉,不喜道,“你笑什麼?”

姬恆笑意收斂,挑眉答,“朕有一個如此聰慧的皇后,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他聲音同樣壓得很低,但掩不去其間的鬆快之意。

“皇帝陛下?!”

楚妤心驚,可沒有立刻相信,復又問道,“我如何信你?”

姬恆輕唔一聲,沉思半晌,方說,“譬如我知道,你的左膝蓋有塊消不去的褐色淺疤,你的右、乳,有一顆紅色小痣?”

他說得頗為正經的樣子,也不帶狎昵之感,似單純陳述一個事實。

楚妤卻臉上一片滾燙,不意他張口竟然說出了這個。

這些,確實是除非有過極為親密的關係、做過極為親密之事,才會清楚……

便是她的家人、她身邊跟了十數年的大丫鬟也沒有知道得這麼清楚的。

然而這樣的話究竟輕挑,楚妤沒法把它們和那個一貫同她相敬如賓的皇帝陛下聯繫在一起。她不覺想起二人的夫妻生活,越是臉上燒得慌。

姬恆似乎看破楚妤心中所想,又說,“你我之間,還有比這更為私密、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嗎?”

楚妤看他一眼,卻是啞口無言。

沒有了。

他們的關係不甚親密,也沒有獨屬於二人的特別回憶。

姬恆趁勢,繼續道,“我也須得問一問你,可還記得大婚之日,我說過的話?你若是答不上來,我亦不能信你。”

楚妤又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須臾,她徐徐開口——

“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既為夫妻,兩相不疑。”

“生當同衾,死而同穴。”

“浮生共度,韶華不負。”

這是喝完交杯酒後,皇帝同她說的話。

那個時候,楚妤只覺得這話太沉重,與他們的關係不符。

她入宮已有三個月,他們的關係也確實一貫冷淡,同她預想的無二差別。

畢竟,她得以坐上母儀天下的位置,全賴仗太後娘娘的一道懿旨,而非出於皇帝陛下的心愿。

楚妤正這般想着,姬恆已是道,“雖然不知你我為何會互換身份,但事已至此,做好最壞的打算、做好一切準備才是正經。”

“這個秘密,決計不能再叫任何人知道,明白嗎?”

楚妤頷首,認同姬恆的話。

姬恆面上稍露滿意之色,“只要我們配合得好,便無須擔心。”見楚妤眉頭始終不曾舒展,姬恆終是安慰她道,“別怕,至少你還有我。”

一句話說得甚為溫柔,楚妤不覺眼眉低垂。

她略略遲疑,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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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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