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耳畔聽着他勻長的呼吸聲,在這一刻,鳳雛徹底地嘗到了被拒於千里之外的滋味,有一瞬間,她好恨自己為何要喜歡着他,因為喜歡着他,讓她成了這世界上最孤單的人。
她深吸了口氣,緊閉上美眸,即便是睡不着,她也不願睜開眼睛,因為唯有緊緊地閉上,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屋外,夜深了。
夜空中,一輪半滿的月,被烏雲罩着,時而溢出雲端的明亮,像極了屋裏人兒忍住沒落下的剔透淚光……
因為幾次馬大嬸的熱情邀約,鳳雛在織局裏待得時間變長了,有時候,她甚至會留在女眷之中,縫着衣裳,聽她們先聊着各家的新鮮事。
後來,她終於明白那日馬大嬸半強迫要她待下來的理由,她說,要了解這城裏發生了什麼事,在這裏待上半天,就能夠瞭若指掌了。
“夫人。”
就在鳳雛縫好了一件衣袍,正打算收線之時,一名坐在她身畔的微胖婦人出聲喚她,她住了手,揚眸望着對方。
“嗯?陳嫂有事嗎?”她笑問道。
被喚作陳嫂的胖婦人聳肩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聽說了上回的事,想請問一下夫人,你說在正妻未生子之前,就算二爺納了妾也不許生子,那要是夫人一輩子都生不出來,咱們齊家豈不是要絕後了嗎?”
聞言,眾人不約而同一陣臉綠,面面相覷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馬大嫂忙不迭地開口圓場,“唉呀,說那是什麼話呢?呸呸呸,咱們家夫人是天生貴人的福相,怎麼會生不出孩子呢!怕是時候未到,咱們都是婦道人家了,還會不知道孩子想來時,擋都擋不住的道理嗎?”
“是呀是呀!我啊原本生完三個小兔崽子就不肯再生了,哪知道老三還不是兩歲呢,我又懷上一胎,生了個白胖胖的女兒,我家官人不知道有多疼愛呢!孩子啊,真是說來就來,沒個准呢!”
“沒錯,咱家也是,明明沒忘記喝避孕的湯藥,但還是懷上了第五個孩子,雖說都是自個兒肚裏掉下來的一塊肉,但成天被這些孩子吵鬧,都覺得有些心煩了,真是!”嘴裏叨嚷着,眼底對親生孩子的疼愛倒是半點不少。
“唉,我就沒有你們那麼好運了,總盼着再生個崽子湊成雙,就是怎麼也懷不上,只能說天有定數,誰也強求不來吧!”
幾個平日與馬大嫂交好的夫人都紛紛開口,試圖要讓鳳雛覺得好受一些,而她只是揚唇淡淡地微笑,搖搖頭,表示她沒擱在心上。
你想,我能讓你懷上孩子嗎?
那日齊天始對她所說的話,在這一刻沒由來地躍上心頭,教她無端地感到不安,卻說不出一個確切得理由。
鳳雛咬了咬嫩唇,把那股子不安的念頭按回心底,不願再多心去想。
一抹輕淺的微笑輕綴在鳳雛的唇畔,她的神情依然淡定,手上的針黹功夫也沒有絲毫馬虎,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但她的心裏豈能是好受的?
只是,她不能讓任何人看自己笑話,那屈辱就算再難忍,她也會硬生生將它給吞下肚子裏。
這時,青姚說了聲打擾,進了屋裏,走到主子跟前,“小姐,你今天早上交代要給姑爺熬得煲湯已經好了,你要親自過去試一下火候嗎?”
“好,我過去試試。”鳳雛頷首,起身說了句“失陪”,在女眷們一同起身恭送之下,提裙往外步去。
倘若是在以往,她一定會薄責青姚小題大作,不過是煲個湯品,還需要她親自去嘗火候嗎?但她心裏明白,也非常感激,她知道一定是錦柳差譴青姚過來,隨便挑了個名目讓她離開,錦柳一向心細如髮,知道她在那群女眷裏頭肯定是久待不住的。
這時,她們主僕兩人前腳才出了門,後腳就聽見織房裏傳來女眷們交頭接耳的討論話語。
“人家都說南宮家的千金天生聰慧,機敏過人,可是今兒個我瞧她這模樣,倒不覺得她聰明,反而是蠢笨,咱們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她總不致於聽不懂咱們話里的意思吧!”
“是啊!會不會是傳聞太言過其實了,她呀,這回把安姑娘的事情鬧得那麼大,以後要得到爺的疼愛,只怕是難了!”
“唉,虧那模樣生得這般好,該不會是人家所謂的紅顏薄命吧?”
“這些人真是胡說八道——”青姚再也隱忍不下去,轉頭就要回去理論。
“站住。”鳳雛出聲喊住了她。
“小姐……”
“不許你亂來。”她輕沉得嗓音遏止住青姚,“回去吧!我們什麼話都沒聽到,半句話都沒聽到。”
最後一句話,她像是要說服自己般加重了語氣,這時,她聽見了屋裏傳來馬大嫂的喝斥聲,雖然心裏仍舊難受,卻忍不住勾起一抹欣慰的微笑。
總還是有人護着她的!
雖說那人並不是她最在乎的人,但是,對她而言,至少強過一無所有!
雖然已經過了二更天,但書房小院裏依舊亮着燈火。
書房內,燈火亮如白晝,齊天始坐在書案前,斂眸靜靜地盯着手裏的一封信紙,深沉的目光宛如兩丸黑曜般,無法窺見他此刻的心思。
譚琢青手裏拿着一封文卷,站在另一側的書櫃旁,身為齊家三代老臣的後代,自小就與齊家兄弟一起長大,對於他而言,齊家就像是他另一個家似的,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待在齊家,比待在自個兒的家中更舒服自在。
他的面目稱不上俊秀,但是,或許是因為一張怎麼都曬不黑的白臉皮,所以教人看起來就覺得乾淨舒服。
像今夜這樣深夜陪主子辦公,早就已經是常事了,但是,那是在主子未成親之前,在成親之後,還時常留待在書房,便是不尋常了。
“若說隆道武覬覦帝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麼,這個白世頤倒是顯得深藏不露了。”
齊天始聳肩笑道,長指一彈,手裏的信紙飛出,緩緩地飄落在地上。
“那倒是。”譚琢青點頭,“二爺不必擔心,咱們已經於朝中的幾位大臣取得了聯繫,只要立刻有動靜,會立刻讓二爺知道。”
“嗯。”齊天始神色不冷不熱,淡淡地悶吭了聲,“就讓他們去鬧吧!鬧得越大越好,如此一來,就不怕咱們出師無名了。”
說完,他隨手從書案上抄過一本卷子,翻開來閱讀,但手裏拿着卷子,心思卻不在上頭,他抬起眸,出神似地望着門外的夜色。
“二爺心裏在盤算什麼?”
“我在想,這場仗要是真的打起來,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力,還有,直至目前為止,還是無法讓至贊汗王答應供給我們強大的馬匹,難道,與王贊的這場仗真的不打不行嗎?”
“或許,要從至贊手上取得精壯的馬匹不是難事,只是二爺尚未想到好辦法而已。”譚琢青一臉神秘地笑着說道。
“你說這話時什麼意思?”齊天始挑高一邊眉梢。
“二爺今夜還是不回房嗎?”他忽然轉了個話題,白麵皮一臉笑笑的,似乎不怕主子那雙不悅眯起的目光。
“琢青,你一向不是個哪個不開提哪壺的人。”齊天始低沉的嗓音之中透出一絲警告,“琢青。”
“是,二爺。”他依舊是滿臉笑意不減,一手橫在腰腹上,福了福身,一副任憑主子差遣的模樣。
“你曾經害怕見過一個人嗎?”見到他這模樣,齊天始有些哭笑不得。
“琢青不懂二爺所指的怕,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是不想見到她,而是怕見到她,怕見到了她,令自己的心裏覺得不舒坦,只想眼不見為凈就算了,可是,並非真的不想見到她。”最後句話,他像是在對自己說話般,語氣低沉呢喃。
在成親之前,他不知道南宮鳳雛究竟琢磨着想要貪圖些什麼,幾乎是在成親那一日,他就明白了。
她嫁給他,僅僅不過是因為喜歡而已。
每每看見她盯住他的神情,那如春水般明漾的眸光,總會教他覺得恍惚,卻也同時令他感覺到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沉重。
為了留住他,她寧願捨棄自尊,替他迎另一個女人進門。
那麼,為了他,她可以做到什麼地步呢?
有時候,他會有這樣的揣測猜想,想要試試看,這個女人可以為他退讓到什麼地步,但,在他心裏僅存的微薄仁慈,會不斷地告訴自己要放過她。
只是,就算他願意放過她,那誰來饒過他呢?
齊天始勾起一抹幾近殘酷的冷笑,心想他一向不是個太慈悲的人,怎麼遇到南宮鳳雛,竟然婆婆媽媽地費心了起來。
譚琢青注視着主子好半晌,頓了一頓,終於笑着開口說道:“琢青不懂二爺究竟在想什麼,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二爺應該會想要知道才對。”
“你說。”
“我聽說夫人在成親之前,交遊非常廣闊,無論是三教九流或是凶神惡煞的江湖人物,都是與她稱兄道弟的好友,而她還識得一個人,那個男人直至她成親之前,才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那個人,就算幾次潛入中原,想要探知我方軍力虛實的至贊汗王。”
聞言,一抹銳利的光芒閃過齊天始的瞳眸深處,縱使室內燭火亮如白晝,也映不亮他眸底那抹幽暗的陰沉……
黑暗得沒有一絲光亮的房內,鳳雛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在她身畔的枕褥上,彷彿遺留着齊天始留下的陽剛氣息,氣息仍在,但只在她的旁邊留下一席孤單。
無論幾次輾轉反側,鳳雛卻是始終都入不了眠。
最後,她放棄了讓自己再度入睡,起了身,披上掛衫,走到了花廳里,一室的幽暗,只有她獨自一人。
一向,她是最不怕黑的,但今兒個,這黑暗卻教她瞧了心慌。
她從柜子取過火摺子,點上了兩盞燈,一盞放在花廳角落的几上,她不是怎麼喜歡那個角落,在夜晚時它總是顯得特別陰暗。
另一盞,則由她一手執着,走到門邊,將門扇打開,看着門外依舊是一色的墨黑,沒有星子,沒有月亮,陰暗得就像是一個會將人心魂吸進去的黑洞,她退了兩步,深吸了口氣,平復內心的害怕。
她轉身走回屋裏,心裏非常的明白,她不是害怕那黑暗,而是生平第一次,面度黑暗,她心裏竟然湧起了深深的無助感。
最後,鳳雛挑了一個最靠裏頭的座椅坐下,靜靜地看着門外陰暗的天色,那夜色如墨,教她想起了眉桐初裹上小腳的那日,也是這般陰霾的天色。
那日,娘親親自帶了傘來接她回家,但是雨卻始終沒有落下來,一整天,那像是倒了墨汁的陰暗天色,就像是一筆濃厚的色彩,直至今日都仍舊烙印在她的心裏。
她褪下了繡鞋,抬起腳,斂眸注視着自己一雙如玉般潔白的腳丫子。
鳳雛張開十根腳趾頭,然後又合了起來,張開,又合起來,仔仔細細地瞧着那雙腳丫子的每一寸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