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沒人告訴你朕要回宮嗎?][沒有。]藺熒心一手拿住一個自己唯二僅存的柿子,轉身往台階上一屁股坐下,拉起袖子拭凈柿子上的果粉灰塵,大口地咬了下去。

劍韜沒問過她的意見,跟着在她的身邊坐下,跟着一塊兒吃起柿子。

[你心裏一定覺得不太高興,怎麼你回宮的事情沒人通報我一聲吧!]藺熒心吃掉了半顆柿子之後,才笑着開口:[不是他們沒說,是我說不想知道,只要他們開口說了[皇上]兩個字,我就說不想聽,我告訴他們說,要是他們堅持稟報,我就用長針把自己給刺聾了,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大聲通報。]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大口咬了柿子,完全拋下了身為一國之君的尊貴。

[以前沒聽說你愛吃柿子。]他開口打破了沉默,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平靜,只有從他心裏不受自製溢出的情絛在蠢動着。

[出宮之前,我確實不愛吃柿子,總覺得成熟的柿子軟爛得教人反胃,不過人總是會改變的,在我家鄉不遠處,有一面大山坡,每到了秋高氣爽的日子,滿山滿谷都是紅透的柿子,紅通通的,每到了收成的時候,大人孩子滿山谷地穿梭着,那豐收的景色比什麼都好看。]敘述的同時,她一雙美麗的眸子盛着笑意,遙遙地望着遠方。

劍韜默然不語地盯着她的側顏,心想如果可以徒手挽回人的視線,那他要將她的目光全部都挽到自己身上,讓她只能看着他一個人。[去年柿子豐收,幾乎每天都有鄉人送柿子上門,為了不辜負他們的好意,我天天都吃,那柿干甜如蜜糖,讓我把自己給吃胖了,從小到大,我臉上還沒長過那麼多肉呢!瞧得他們好開心,說處心積慮總算是把我養好看了。]說著,她開心地笑了,笑容像朵春天的花兒般燦爛。

[待在宮裏,朕可以用更好的美味佳肴把你養得白胖粉嫩。]像是為了要爭一口氣似的,他低沉的嗓調有些賭氣。

間言,藺熒心轉眸望向他,唇畔的笑容有些收斂。

[是嗎?可是這皇宮是專門讓我作惡夢的地方,就算是吃着山珍海味,都教我覺得食不下咽,這才回來多久?我就覺得自己像一顆皮球似的慢慢在消氣,難道,皇上都看不出來嗎?]她說這話是在提醒他嗎?提醒說她根本就不能適應宮廷,要是他聰明識相一點,就應該早點放她回去南方嗎?

劍韜臉色一沉,好半晌抿唇不語。

[朕對你還不夠禮遇嗎?對你還不夠好嗎?]他輕沉的嗓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藺熒心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驀地,她揚起一絲苦澀的笑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站起身,拍了拍懦裙,拾步就要離開。他及時擒住她纖細的手腕,揚起一雙銳利的眸子啾住她,眸色黑沉沉的,陰鬱得透不進一絲光芒,[你還沒有回答朕。][你要聽實話嗎?]她垂斂長睫俯瞰着他。

[說實話。]才以決斷的口吻說完,他的心陡然一窒,竟然開始害怕了起來,恐懼着她即將說出口的答覆。

[實話就是太遲了,皇上。]她緩慢地搖頭[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當我再見到皇上時,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恨你,兩年前,就算只有現在的萬分之一好,只要你肯施捨給我,就足以教我感激涕零,但現在,就算是你對我再好上一萬倍,都仍然教我痛眼恨。]說完,她笑着掙開他的掌握,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將被狠狠打擊的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劍韜半晌沒有動彈,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風吹起她的衣擺,彷彿要將她纖細的身子給捲走一般。但在她柔弱的身子裏,卻藏着比鐵石還要堅硬的恨意。她恨他!這個他早就應該知道的事實,卻在親耳聽見時,宛如一把利刃刺進他的心坎,痛得他久久不能動彈。

他閉上眸子,將臉埋進雙手之內,沉痛地喟息……秋半的風,半寒半涼,還帶着一點哀凄的蕭瑟。城郊十裡外,有一處平緩的山坡地,三面環山,另一面則是水色翠綠的湖泊,無論是景色及風水,都是上上之選,所以,在數十年前,藺家的祖先就將墳地挑在這裏,自此之後,藺家在官場之中平步青雲,最後終於出了一個權傾朝野的藺天瑞,讓藺家顯赫一時,卻在最後落得被抄家的下場。

當藺熒心第一眼見到祖墳被毀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幾乎快要心碎了!

從小,每逢清明祭祖,她的爹親就會命人準備豐盛的佳肴美味,以及成車的冥紙,帶着她及家人前來祭拜祖先。那風光的榮景猶如昨日,鮮明地在她的眼前跳動着,但才不過短短兩年多的光景,原本玉石成砌的祖墳,此刻倒落得猶如一地散石,好些砌牆的石塊被人給打碎了,旁邊雜草叢生,像極了一座廢墟。

她心碎了,難過得好半晌無法動彈。

藺熒心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才不過短短兩年多的光景,藺家的祖墳竟然破敗至此!

藺熒心幾乎想也不想就挽起衣袖,不管是否會弄髒身上的衣衫,將散落的白玉石一塊塊地搬回墳地上,小心翼翼地迭好,雖然無法恢復原貌,但至少不是雜亂無章,像是山崗上亂葬的墳地。

她咬着牙,吃力地抬着石塊,卻在這時一沒留心,絆到了地上的一塊石子,就在她整個人差點撲倒之時,一隻長而有力的男人臂膀撈住了她。

[皇上?]她回眸看清來人,吃驚地低叫了聲。

[你沒想到會看見朕嗎?]劍韜沒好氣地說,要是他再晚來個一時半刻,只怕見到的就是跌得滿臉青腫的她了。

[是我要宮女們不許說的。][你言下之意,就是要朕別給她們問罪嗎?]聞言,她抬起美眸,看見他挑起眉梢,似乎在等着她給答案。

[無論您給她們任何責罰,藺熒心會一肩扛起,絕對不會拖累他人。]說完,她掙開他的臂彎,抱起剛才掉下去的大石,繼續搬運。

雖然早就料到她不會給他太滿意的答覆,但聽見她說要一肩扛起所有的責罰,劍韜就很慶幸自己沒降旨責罰那些知情不報的宮女們。

他嘆了口氣,忍住了沒讓自己出手幫她,因為他心裏太清楚她的傲氣,幫了忙只會讓她覺得受辱。

終於,藺熒心總算把墳地給整理得像個樣子了,她從提籃里拿出祭拜的貢品香燭,給祖先們上了香,也燒了金紙。

自始至終,劍韜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看着,最後,他走到她的身旁,抽出一灶香,把火給捻燃了,在她驚訝的注視之下,給墳上了香。

藺熒心沒料到他一個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肯委屈身分,給她的祖先們上香,內心激動久久難止。

[皇上大可不必這麼做。]她與他在墳前並肩而立,如水般的眸光直視着墓碑上的銘文,心思卻是在他身上。[朕給他們上灶香其實並不為過,因為,在這座墳里躺着的都曾經是朕的親家,還有……朕的岳父。]他的眸色變得黯然,雖然不願提及,但仍舊還是對她說了,[你爹才離京不久,就在流放途中得到急病死了。][我知道,他過世后不久,就有人把消息送到杏家寨給我,今天我爹能夠葬在這祖墳里,該謝謝皇上的寬宏大量,肯不計前嫌讓人把爹的遺體送回來,而不是隨便擇塊草墳將他給葬了。][那是他該得的,就算他貪贓枉法,最後罪證確鑿,但是,他也曾經有功於朝廷,他的女兒曾經是朕的嫡妻,憑着這幾件事,他就值得落土為安。][或許,對你與天下人而言,我的爹親是個人神共憤的大貪官,但對我這個女兒而言,他仍舊是個好爹親,他從小疼我護我,沒教我受過半點委屈,無論他這輩子做了多少骯髒的事兒,我仍舊喜愛着他,也深深懷念着他,終我這一生誰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從小,無論是多麼昂貴,多麼難以取得的寶貝,爹爹都會為她取來,只為了讓她開心,總是說才不過她一個女兒,凡事都要給她最好的。所以,他想方設法給了她一個天子丈夫,讓她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只是,命運由天不由人,她嫁的是身分最尊貴的夫婿,也擁有了最華貴的頭銜,可是,這一切卻帶給了她最悲慘的下場。[朕是皇帝,很多事情,朕身不由己。]所以,他一定要擁有鋼鐵般的意志,絕對不能受任何事情、任何人的左有影響。

[但我是爹的女兒,這是一生下來就註定了,任誰也改變不了。]她輕輕地笑了,回眸定定地瞅着他。

劍韜的心中一凜,好半晌沉默不語,他聽出了她的語氣之中帶着宣告的意味,挑明了在跟他劃清界線。

驀然,一陣寒冷的風挾帶着飛揚的枯葉拂過他們之間,那疾飛的落葉彷彿在他們之問劃下了一道裂痕。

身為九五之尊,身為貪官之女,他們從來就是各據一方,只能遙遙地望着對方,無論他們多想要接近彼此,卻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跨過那道鴻溝,或許,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他們最後的結局,那就是終他們一生,都將到不了有另一個人所在的彼岸……找不到!

怎麼會找不到呢?藺熒心心慌意亂地找遍了宗廟上上下下,就是找不到自己曾經放在此處的東西,心裏急得慌亂。

[你在找什麼?]劍韜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地在她身後揚起。

[我沒有在找東西。]她飛快地回過身,倔強地昂起下頜。

[你在找的,是這頂給小娃娃戴的帽子嗎?

是你預備要給咱們孩子所戴的虎兒帽嗎?]他從身後拿出顏色鮮艷的虎兒帽,立刻就見到她雙眼通紅。

藺熒心想也沒有多想,衝上前搶過他手裏的帽子,揣在懷裏緊緊地抱着,就像是失去了很久的寶貝。

[對不起。]他低沉的嗓音摻着痛苦的沙啞,說出了埋藏在他心中許久的話語,早就該對她說了,卻遲遲開不了口。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讓你痛苦,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啊!明明是應該死掉的人,還出現在你面前,礙你的眼,你一定很難受吧!][不許你說這種貶低自己的話。]他輕聲斥喝,神情是沉肅的。劍韜喝聲一落,緊接而來的是籠罩住大殿的死寂無聲,他揚起眸光秋着她,看見一抹薄薄的笑意染在她的唇畔。

她笑了,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諷刺,有些自嘲。

[你以為自己說了抱歉,我就應該要乖乖接受嗎?我不要,我不原諒你,絕對不原諒。][我們何苦這樣折磨彼此呢?這是何苦呢?][是你折磨我,是你把我逼到這個地步的,是你!]她尖銳地喊叫,到了快要崩潰的地步,[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讓我在你心裏安靜的死去,已經是我能給你最好的結局,可是,你卻偏偏不肯放過我!為什麼?為什麼?!][那是你以為最好的結局,但卻不是朕想要的,朕沒想過要你死。]他定定地瞅着她,看着她的唇角輕顫着,好像想對他說些什麼,卻在最後只是嘆息了聲,什麼也沒說,抱着懷裏的虎兒帽,越過他的身畔,頭也不回地走出宗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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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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