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元清用力搖頭,她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所以定遠侯屠斬她全家,是皇上授意的?所以從頭到尾她都報錯了仇?
「你要怨,該怨朕才對,」他道:「該找朕報復,而不是為難穆定波一家。」
她不僅報錯仇,就連報仇的初衷也錯了……假如她的父王並非冤枉,一切咎由自取,她又有何立場報這個仇?元清全身激顫,豆大的淚珠盈眶而出,十指掐進掌心裏,幾乎要掐出血來。
「穆子捷曾經調查過此事,」蕭皇緩緩道:「朕叫太子妃轉告他,不必再查了。其實朕不怕他查,只不過朕不想再糾結於往事。既然你回來了,又與穆子捷兩情相悅,朕便給你們賜婚,讓你們去過小日子,這樣不好嗎?元清,你為何不依不饒,害了你自己,也害了穆子捷……」
她身子不支地晃了晃,勉力才穩住身子,都怪她太過執着嗎?沒弄清當初的真相就盲目下手,險些把穆子捷拖進萬丈深淵。
「依朕看,子捷還是很護着你的,」蕭皇嘆道:「這次朕命他查案,他顯然也懷疑你,但他始終替你說好話。子捷這孩子,終究有副慈悲心腸。」
她狐疑的抬起頭來,穆子捷為何要如此?因為害怕被株連嗎?因此努力為她開脫?
不,她不該這樣猜忌他,事到如今她若還看不清他的為人,就真是糊塗得無可救藥了。她該相信他的心地純良,這麼久的朝夕相處,難道還看不明白?
她好傻,真傻,為了復仇,被仇恨迷了眼,就連眼前這般簡單的事都認不清……
子捷真的比她好太多,哪怕他知道她刻意陷害他們全家,他也終究體恤她的悲苦,試圖隱瞞。
元清只覺得內疚,羞愧得無地自容。
「元清,回去吧,」蕭皇道:「朕已放了穆定波一家,你也回你的郡主府去,與穆子捷團聚,今後好好過日子,從前的事你就當全忘了吧。」
她頹喪地垂下頭,原來上蒼竟如此厚愛她,接二連三給了她重生的機會,那些逝去的過往恍如隔世,唯一給她留下的,只有規勸她對一切寬容以待。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裏消失,像雪川融化,彷彿側耳便能聽見潺潺流水的聲音。
戲台上在唱些什麼,穆子捷並不在意。
已是暑熱時分,他雖換上薄衫,搖着扇子,吃着冰鎮的果子,卻依然覺得炎熱,心下煩躁得很。
「大人不喜歡這齣戲?」一旁的柳娣子笑道:「這齣戲可是我特意排的呢,大人也不捧場?」
「柳姊姊這麼久沒涉足梨園,此番復出,我自然是關注的,」穆子捷道:「只不過沒怎麼看懂這個故事,還望柳姊姊原諒。」
「大人無心在此,自然看不太懂。」她打趣道:「大人最近與郡主相處如何?」
穆子捷垂眸,並未立刻回答。
「說來,大人與郡主成親已經一個多月了,」柳娣子問道:「怎麼,還是那般尷尬嗎?」
呵,他該怎麼說呢?雖然他日日回郡主府居住,卻不曾與元清見過幾面。他有自己的書齋、獨立的卧房,元清也有自己的小院,他們簡直可以做一對不必打照面就能在一起過一輩子的夫妻。
「大人還在想着紫芍姑娘嗎?」柳娣子輕聲問道。
其實……與紫芍無關,自從知道了元清心中的鬱結所在,他其實非常同情元清,他能設想,看到滿門被殺卻不得復仇的那種心情。
從前的元清活在他的幻想之中,他總把她想得太過純真美好,但現在她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憎,倒讓他覺得更有血肉了。
假如沒有與紫芍那段相守的時光,或許他真的會愛上元清,並非少時那種虛無飄渺的愛,而是像真正的夫妻一般,能通音解韻之愛。
然而他終究是懷念紫芍的,不論當初落水的真相如何,他的腦中都不會抹去關於紫芍的記憶。或許這一輩子,紫芍都會橫在他與元清之間,當一個雋永的影子。
「大人到底喜歡誰呢?」柳娣子問:「是郡主,還是紫芍姑娘?」
他一愣,不知道,他也很迷惑……有時候他感覺她們身上有相似之處,他不確定他喜歡的是某一個人,還是但凡有這類特質的女子,他都會喜歡?
「柳姊姊這可把我問住了。」穆子捷澀笑道:「或許柳姊姊能為我解惑。」
「還是先看戲吧,」柳娣子道:「這一回大人須得仔細看,否則又說不懂了。」
「好,先看戲。」穆子捷頷首。
暫時拋開煩惱,且聽一段吟唱,一邊享受這夏季獨特的時光。也不知哪裏飄來的薔薇的香味,應該是隔壁的哪戶人家栽的花。
鑼鼓一敲,雙旦登台,青衣唱小姐,花旦唱丫鬟。這兩名旦角長得有些相似,不過是衣飾華麗與樸素的區別。
兩人咿咿呀呀高唱了一段,穆子捷仔細聽來,似乎是她倆喜歡上了同一個男子,難怪他剛才沒留意聽,像這樣風花雪月的故事,他只覺得無趣,怕聽多了心會更亂。
「這戲出自哪部話本?」穆子捷問道:「姊姊怎麼會想起改編這一出?」
「聽來的故事,不是話本上的。」柳娣子道:「這齣戲名為〈移魂〉。」
「移魂?」穆子捷眉一凝。
好熟悉的名字,他想到了從前紫芍給他講的故事……
柳娣子介紹道:「這小姐與這丫鬟,機緣巧合下互換了魂,偏巧又喜歡上同一個男子。」
「這也太奇妙了吧?」穆子捷不由有了些興趣,「所以換魂之後,小姐變成了丫鬟,而丫鬟卻變成了小姐?」
「正是呢。」柳娣子點頭。
說話間,台上的雙旦相互推攘起來,好像是在一個湖邊,那小姐要將丫鬟推到水裏。
穆子捷心尖一緊,只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
丫鬟終究不敵小姐,摔入水中,然而小姐也未佔得便宜,一同入了水。兩人在水中糾葛了好半晌,丫鬟不識水性,斃了命。
小姐蘇醒過來后,詫異地看着自己,一開口竟是丫鬟的語氣。
「其中一個亡故了,另一個人的魂魄便複位了。」柳娣子向穆子捷解釋着。
電光石火間,穆子捷腦海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他不由問道:「姊姊從哪兒聽來這樣的故事?着實讓人不寒而慄。」
「這個故事是郡主說給我聽的。」柳娣子淺笑道。
「元清?」穆子捷更是錯愕。
「郡主說,把這個故事排演出來,搬到戲台上肯定很好看。」她道:「我當時也覺得不錯,但就是不太好懂。大人,你看得明白嗎?」
他明白……不,他似乎又不太明白,一切如雲似霧,他不確定,不敢多想,亦不敢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移魂的故事嗎?從前紫芍特意對他說過的話,現在琢磨起來,意味深長。
元清打算搭一個花架子,種上荼蘼。
開到荼蘼花事了,就像是夏天的日規一般,能告訴她秋天什麼時候來臨。
今日她打發了婢女,親手搭花架。她換上簡單衣衫,把頭髮盤起來,就像當初……當紫芍時的模樣。
元清哼着一支小曲,這是還在穆府的時候,跟着下人學的。
她將花蔓緩緩纏上竹枝,生怕弄斷花莖。這雙手似乎不如紫芍的好使,畢竟太過細嫩,從沒做過粗活。
有人站在她身後,看了她很久,也聽她哼曲聽了很久。
元清偶然回眸,看清來人,整個人愣了愣,不慎被花刺扎了手,「啊——」她叫了一聲,捂住手背。
「怎麼了?」穆子捷連忙上前,「傷到哪裏了?我看看!」
「大人今日不是去戲園了嗎?」元清退開一步,不讓他觸碰,「聽說柳娘子排演了新戲,大人可看過了?」
穆子捷凝視着她,意味深長地道:「方才看過了。」
「大人或許不知道,柳娘子與我父王是舊識。」元清道:「她現在住的那所宅院,便是我父王為她置辦的。」
「哦?」他一怔,「柳姊姊只說她曾受過北松王府大恩,不料她與王爺還有此層關係……」
「柳娘子如今自食其力,重回梨園,我倒覺得甚好。」她道。
他忽然問:「所以從前北松王府的管事嬤嬤,姓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