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穆子捷看着她,怔了怔,而後也褪去外衣,睡在床的外側。
燭火依舊通紅明亮,他倆瞪着眼睛,誰也沒睡着,靜靜地聽着彼此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她忽然想起那時候他曾說自己對她並無私念,也不知現在換了這副軀殼,他的心緒有沒有發生變化?若有,便說明那時候他只是嫌棄她不夠美貌。
她忽然想試一試。
元清輕輕轉過身,凝視他的側顏。他的側臉極美,鼻尖若山峰一般挺立着,睫毛居然比她還長,像蝴蝶翅膀般微顫。
穆子捷冷不防地道:「郡主這般瞧着微臣,更讓微臣拘束了。」
「別的夫妻也似我們這般嗎?」元清低聲問:「這樣睜眼躺到天亮?」
「微臣酒喝多了……」他只答道:「有些倦了……」
元清知道這話只是搪塞她,趁他不備,湊到他頰邊猛地輕啄了他一下。
穆子捷霎時愣住。
「郡馬,」她問:「如此,會讓你有私念嗎?」
私念?這個詞就像一根刺,戳了戳他的心尖,他的胸膛頓時酸痛起來。
曾經有另一個女子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私念……是他當時拒絕對方的理由,真可笑,為何在伊人已逝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的私念是對誰?
不過今夜的元清讓他感到異樣,特別是她看他的目光,那澄澈的眼神似曾相識。
是他想多了吧?天底下的女子大概都會有這樣的眼神,並不是只有他思念着的那個人才有。他怎麼可以將她倆混為一體?她們分明天差地別。
「郡馬,我能枕着你的胳膊睡吧?」元清又道:「晚上我時常作惡夢,如此會讓我感到安全。」她不容分說地靠了過去。
穆子捷身子僵了又僵,有些不知所措。
他並非第一次接觸女子,從前那些煙花之地他確實沒有白去,然而他還是第一次覺得血脈賁張。
不可能,他為何會對憎惡的人產生這樣的感覺?這難道不該是愛侶之間才會有的嗎?
生平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是一個正人君子,好像連起碼的良知也沒了,方才還說要替紫芍報仇,一轉眼便對殺害她的兇手動了情……
穆子捷腦中一片混亂,突然坐了起來,避到床沿去。
「郡馬,你怎麼了?」元清故意問:「不舒服嗎?」
「微臣有些熱,許是喝多了,剛才應該去沐浴的。」他披上外衣,「郡主恕罪。」
「喜娘就守在門外,你若出去,被她看到,明兒得傳出閑話了。」元清皺眉。
「只是去泡一泡澡而已。」穆子捷執意道:「微臣會對喜娘解釋的。」他只想趕快離開這間屋子,這裏彷彿有洪水猛獸,再多待一刻,他就會被吞噬殆盡。
他已經對不起紫芍了,斷不能因為一時意亂情迷,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
元清看着執意離去的他,不知該歡喜還是無奈。她明白,礙着紫芍的緣故,他才不肯親近她。方才故意考驗他,他承受住了,然而她心底卻變得惆悵。
所以他依舊對她沒有私念嗎?不論是移魂時還是現在,她都無法引誘他嗎?
他們之間的感情撲朔迷離,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所謂的男女之愛,就是如此嗎?
元清覺得自己就像在濃霧籠罩的叢林裏,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方向,亦找不到退路……
【第十八章毒害皇上嫁禍他人】
三日歸寧之期,雅皇後果然守約,替元清舉辦了盛大的宮宴。
穆夫人心懷妒忌,本來不願前來參加,但礙於雅皇后之令,不得不從。邢嬤嬤勸了勸她,說將來熙淳郡主嫁給大公子時,只會更加風光,沒必要逞一時之氣。她覺得這話在理,遂帶穆子晏一同入宮來。
冉夫人作為穆子捷的生母,雖封了三品淑人,但地位依舊卑微,所幸雅皇后安排她坐在定遠侯右側,也算給足了她面子。
「皇上駕到——」
蕭皇來得比元清想像中早,她剛入座,與雅皇后寒暄了幾句,便聽到宮人來報。
一群人紛紛跪地行禮,「參見皇上。」
「都起來吧,」蕭皇看來興緻不錯,「今日家宴,不必拘束。」
雅皇后給元清使了一眼色。
她上前道:「皇上和皇後娘娘慈悲,允元清攜郡馬入宮,度這三日歸寧之期,元清謝主隆恩。」
「你這孩子別說這些客氣話,」蕭皇道:「從小你就在宮裏長大,這兒本就是你的家,就算皇后不開口,朕也打算替你設此宮宴,賀你新婚之喜。」
「多謝皇上,」元清笑道:「郡馬在御書房當差也是承蒙皇恩,今日元清特備了一件禮物,想獻給皇上。」
「哦?是什麼禮物呢?」蕭皇頗為好奇,「不過,這個「郡馬」是什麼稱呼?從來只有駙馬,哪兒來的郡馬?」
「皇上有所不知,這是民間的叫法,便是從駙馬衍生而來,郡主的夫君叫郡馬,縣主的夫君叫縣馬。」雅皇後代為解釋。
「這稱呼也太奇怪了,」蕭皇哈哈大笑,「郡馬還可,縣馬……着實可樂!」
四周諸人亦笑了起來。
「誰讓咱們穆二公子目前沒有正式的官職呢,」雅皇后道:「本來該叫儀賓,但聽來也不妥當。」
「皇后這話倒是提醒了朕,」蕭皇對穆子捷道:「你在御書房當差的這些日子,辦事很合朕意,朕決定把你調任吏部,升任侍郎。如何?也算賀你新婚之喜了。」
「臣惶恐,謝皇上隆恩——」穆子捷連忙跪拜。
「這下好了,可算有正式的稱呼了,」雅皇后對元清道:「以後稱你夫君為「大人」即可。」
定遠侯一家又離座謝了恩。
穆夫人滿臉不甘的神色,卻只能緘默無言。
「對了,元清,方才你說有禮物送給朕?」蕭皇問:「什麼禮物?快拿出來吧。」
「臣女想獻舞一支,以娛聖上。」元清答道。
「獻舞?」蕭皇頗為高興,「好啊,很久沒看你們小輩們跳舞了。記得從前,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倒是跟夏和……一同獻過舞。」提起故去的夏和公主,他眉心染上傷感之色。
「那便是流螢舞。」元清答道:「當年與夏和一同編的曲,多年不曾跳了。」
「好,好,」他連連點頭,「就跳此舞!夏和天上有知,也會賀你新婚之喜的。」
「還請皇上稍候,臣女去換了舞衣來。」
蕭皇頷首,她迅速去了,沒一會兒便穿了舞衣而來。
此衣長裙曳地,薄紗輕纏,淡淡的水綠色襯得她如瑤池仙子一般,在場諸人皆怔怔地看着她。
元清眉眼餘光輕掃,便見穆子捷也是望着她出神。呵,男人終究愛慕美貌的女子,此刻的他還記得要替紫芍報仇嗎?娶了郡主能讓他光耀門楣、加官晉爵,從前的紫芍能給他什麼呢?他終究是一個抵擋不了誘惑的普通人,何況他也從沒對紫芍有過任何海誓山盟,從沒表明過喜歡她……
「朕有些忘記了,你這流螢舞是因何得名?」
蕭皇的問話讓她回過神來,她答道:「這本是夏和公主忽生的靈感,記得有一年夏天,臣女與夏和沿着湖沼散步,皓月當空,四下流螢飛舞,那景色極是美麗。夏和公主不僅編了舞曲,還設計了這種特別的舞衣。」
「哦,這舞衣有何獨特之處?」蕭皇問道。
「皇上,請將四周燭光暗去,自然知曉。」元清微笑。
蕭皇對宮人示意,宮人立刻撤了大燈,只剩殿角還燃有一些蠟燭。光線暗下來后,元清身上的一襲舞衣忽然變得流光閃閃,彷彿有千萬隻螢火蟲落在裙擺上,綺麗奪目。
蕭皇愣怔,「這是……」
「皇上,這舞衣綴了細碎的夜明珠。」雅皇后在一旁道。
蕭皇恍然大悟,眾人也不由稱絕。
元清向絲竹班子道:「奏樂。」
樂師們輕輕吹起笛子,其間隱約還有琴弦的撥弄,樂曲清泠,彷彿山中水聲。
就着這婉約之曲,元清翩翩起舞,長裙翻飛,煙袖輕甩,舞姿如流螢翩躚,看得諸人都呆住了,均沒料到她平素端莊嫻靜,居然還習得如此才藝。
元清在微微的燭光中偷偷瞥了一眼穆子捷,他亦怔坐着,像是沉淪在她的舞步里,久久迷醉。
她心裏湧起一絲苦澀,鼻尖有些發酸。
或許這是最後靜好的時光了,過了此刻便會一片譁然,她和他之間從來不曾互訴過衷腸,今夜之後便是別離。他們留給彼此最終的記憶,便是這瞬間的美好,她舞姿輕盈動人,他目光深邃炯亮;她舉手投足音韻悠長,他顧盼之間皆是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