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他身形一僵,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奴婢這般……會讓你有私念嗎?」她低低地問。
他該如何回答?只覺得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就像有什麼軟綿綿的堵在他的心窩裏,像輕飄飄的雲朵,或者一塊就要融化的糖。
這與他從前思慕元清時的感覺不同。從前那樣的愛戀彷彿一個迷夢,捉不住、抓不牢,患得患失,但此刻卻是踏實的,似乎把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裝入了囊中,此生都不必惶恐。
他真的弄不清,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公子在想什麼?」
穆子捷從思忖中掙脫出來,看到元清在對他微微而笑。
元清親手盛了一些果子,遞給他,「公子彷彿有心思呢,」她瞧着他,「我特意抹了公子贈的胭脂,公子都沒察覺嗎?」
她今日的妝容十分乾淨,略施粉黛之後,只在唇頰上塗了淡淡的緋紅色,開口說話時,小蒼蘭的清香若隱若現。
「郡主甚是美麗。」穆子捷垂眸道:「微臣不敢細瞧,怕唐突了郡主。」
「什麼唐突不唐突的,你我就要成親了,怎麼還這般疏遠?」元清嬌嗔道。
穆子捷心裏咯噔了一下,這「疏遠」兩個字讓他有些不是滋味,這一切與他想像中的也截然不同。
他本以為與元清訂婚之後,兩人在談笑間能增進感情,現在卻覺得有些尷尬難堪。他拿着從前喜歡的東西去
討好她,她卻沒有半點欣喜;她故意來逗他說話,他卻總是心不在焉。
兩人之間的節奏彷彿總是差了半拍,不是她快了,就是他慢了,難以和諧。
他真的愛元清嗎?或者,那樣的愛慕只存在於幻想中,一但變成現實,就發現千瘡百孔,萬般缺陷?
元清忽然道:「昨兒聞遂公主似乎是與駙馬吵架了,都說他們是世上最令人羨慕的夫妻,卻還會吵架,奇不奇怪?」
「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啊,」穆子捷淡笑道:「朝夕相處,難免的,嘴唇有時候都會被牙齒磕着呢。」
「如果只是為了小事倒也罷了,」元清呶呶嘴,「聽聞駙馬要納妾呢。」
「這個微臣也聽說了,」穆子捷道:「想必是為了子嗣考慮吧。」
「男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嗎?」元清彷彿話中有話,「從前聞遂公主沒有生育,兩人不也過得好好的嗎?怎麼駙馬忽然想要個孩子了?」
「時移世易,有些想法終究會變。」穆子捷有些無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算駙馬自己不想要孩子,大概禮法也不允吧?」
「公子將來也會納妾嗎?」元清冷不防地道。
穆子捷一怔,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如同一箭正中他的心。
「公子為何不回答?」看他沉默良久,元清眼裏湧起一絲埋怨的神色,「莫非公子也打算納妾?」
終於,他輕聲道:「將來的事,微臣也不敢確定……」
若換作從前,他定會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然而現下他卻猶豫了,腦海里滿是另一個的身影,叫他如何不遲疑?
他以為自己很忠誠,上蒼卻偏偏跟他開了這樣的玩笑,彷彿在告訴他,人之脆弱不堪一擊。
「公子若要納妾,打算納誰為妾呢?」元清咄咄逼人地繼續道:「是那個小丫頭?叫什麼紫芍的?」
穆子捷抬眼看她,她知道了?看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聽聞定遠侯打算把那個小丫頭給公子做妾,」元清見他不答話,急了,「公子,你到底允了沒有?」
「那只是父親的意思,」穆子捷解釋道:「希望郡主不要誤會。」
「那麼公子的意思呢?」元清依舊緊追不放,「等我們成親,公子還要把她帶在身邊嗎?」
「她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能去哪裏?」他道:「此事從長計議吧。」
「把她嫁人!」她強勢地道:「反正成親以後,我不想再看到她。」
「她年紀還小,強行將她嫁人,會害了她。」他蹙眉,「成親以後該如何安置她,該與我母親商量。」
說實話,元清此刻的語氣很讓他厭惡,彷彿紫芍是一個小貓兒、小狗兒一般,說送走就送走。紫芍雖為奴婢,但至少該把她當成一個人來尊重。
「公子還說喜歡我呢,」元清不依不饒,越發驕縱起來,「還說從小就喜歡我,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公子鍾情的是那丫頭呢!」
穆子捷站起身來,「郡主,微臣今日暫且告辭,郡主大概心緒不佳,微臣不敢再打擾郡主。」
他實在不想與她蠻纏下去,計較從前如何、現在如何,有什麼意思?他昔日對她的愛慕就算再深,也不能忍受她這樣的跋扈。
穆子捷不等元清回答,轉身便走,也不怕得罪她。
他聽見元清在身後厲聲叫着他的名字,要他站住,然而他故意不再搭理。
他聽見她似乎把茶杯打碎了,發齣劇烈的聲響,不過他終究沒有回頭。
從前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真像鬼魅換了她的魂,讓她判若兩人……
穆子捷乘車回到家中,在書齋里氣悶了好一陣子,本來還有不少公文要書寫,此刻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終於明白為何父親雖然有了夫人,卻還要娶他的母親。小時候他一直很埋怨父親,覺得是父親一時好色害了他母親,也不該生下他,讓他徒招正室怨恨,但現在他總算有些諒解父親。
夫人那般,豈不跟元清郡主一樣嗎?夫人年輕時,肯定也跟父親有過良辰美景,然而再美好也終究敵不過那飛揚跋扈、面目憎惡的時刻,所以父親退而求得其次,寧可親近妾室。雖然妾室是邊關賤民,論家勢相貌比不上夫人,但性子溫順,終究能讓男人有一處安寧的所在。
「公子——」一個小丫鬟推開書齋的門,給他沏了茶。
穆子捷順口問道:「紫芍呢?」
自從那晚之後,那丫頭就刻意躲着他,推說身體不適,也不再隨他入宮當差了。他知道自己待她太絕了些,傷了她的面子。
「紫芍姊姊一大早就出門去了。」小丫鬟道:「現在還沒回來呢。」
「她出門做什麼?」這一天他入宮當差,還去探望元清,此刻都傍晚時分了,她也出去了一整天?
「這個奴婢不知。」小丫鬟道:「紫芍姊姊雇了輛車走的。」
「雇車?」穆子捷一怔,「為什麼不用府里的車?」
「府里的車都派出去了,」小丫鬟道:「紫芍姊姊不得已才雇車。」
他大驚,糟了,她該不會就此一去不復返吧?否則為何去了大半天?
他擱下茶盅,沉吟半晌,心緒不寧,轉而對小丫鬟道:「叫人去打聽一下,紫芍雇的是哪裏的車?車子把紫芍送到了哪裏?快去!」
小丫鬟連忙應聲去了。
然而穆子捷終究還是不放心,獨自來到東邊的側門處,因為他知道紫芍若回來,肯定會走這扇門。
看門的小廝見了他,甚是奇怪,連忙上前道:「二公子,有何吩咐?」
「沒事,」穆子捷含糊地道:「就想出來透透氣。」
「這兒人來人往的,雜亂得很,公子該去花園透氣才是。」小廝眼神滿是疑惑。
他沒有作答,小廝也不敢多問,只得退到一旁。
穆子捷望着街口的方向怔怔出神,他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若紫芍真的一去不復返了,他該當如何,要去尋她嗎,去哪裏尋她呢?上河村嗎?
他從沒料到自己居然會有這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不過是她出門一日未歸而已,倘若真的失去她,此生不得再相見……他又會如何?
曾幾何時,這個丫頭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了?或許是因為在一起經歷了諸多患難,有了不同於別人的情感。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一個他熟悉的嗓音忽然傳來——
「公子,您怎麼在這兒?」
穆子捷從愣怔中回過神來,作夢一般,看到紫芍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他面前。
她問:「公子在等什麼人嗎?」
那確實是她,穆子捷用了好一陣子方才確定並非他眼花。他忍不住厲聲道:「你這丫頭!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公子莫非在等我?」紫芍跳下馬車,滿臉驚訝之色。
「本公子哪有閑功夫等你?」穆子捷死不承認,「不過恰巧回來,發現你這丫頭居然不在府里。聽說你出去了一整天?」
「奴婢……回了趟上河村。」紫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