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這就是我,而我,從沒有哪天像此刻這麼厭惡自己。
相聚的最後一夜,他準備了整桌佳肴與她同享,希望留給彼此最溫暖的回憶,讓這句點堪稱完美。
他沒說出他的決定,倒是先說了許多暖場的話。
「你知道今天東元鬧了多大的笑話嗎?他急着上班,把家裏的遙控器當成手機帶出門了……」
「我今天突擊飯店廚房,猜猜我逮到什麼?員工竟然偸吃飯店的東西……」
他說了很多,故意讓氣氛輕鬆一些。
徐明靜默默聽着不搭腔,只是冷着臉切牛排。終於,他再也沒話可講,場面冷掉,頓時陷入寂靜,能清楚聽到杯子裏的冰塊融化,發出喀的清脆聲。
徐明靜放下牛排刀,抬起臉,目光銳利,亦如利刃。
崔勝威感到一陣悲哀,他已經很久沒再看到她這樣冷的眼色。這陣子纏綿歡愛,親昵往來,他看到她的另一面——溫暖的眼神、明亮的臉龐,很多很多的笑容……
現在,她這模樣比以前更冷漠。
「明靜……」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他喉嚨乾澀,很想抱她,想放肆佔有她,像末日般激烈做愛,什麼都不管。
「很好吃。」她貓了眼滿桌的菜。「恆星飯店的廚子果然厲害。」
「沒你做的炒牛肉好吃。」
她笑了,彷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聽說死刑犯受刑前都能吃上一頓大餐。」她不糊塗,豐盛菜肴和故作輕鬆的硬聊,代表的只是他的歉意。「直接告訴我你的決定吧。」
「對不起——我們分手。」
果然,一點都不意外。「好。」
「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是——」
「我們分手吧。」但是沒愛到賠上自己的地步。她明白,她也不奢求,但為什麼親耳聽見還是好痛?
一股強大的質怒湧上,大到她想毀掉一切。
這他媽的愛情、這他媽的人生,這該死的命運為何要讓平靜的她復燃?為何要逼近然後再次重創她?
「對不起……我太自私。」
「不,我謝謝你的自私。」假如他說他願意為了她而放棄一切,她也承擔不起。振宇哥為了她,連命都不顧了,那樣無限上綱的偉大愛情,她也會怕。
雖然這些道理她都明白,但痛還是痛。
「我走了。」她站起來。
「我送你。」
「不用了,我有開車。」
她走到門口彎身穿鞋,那清痩的背影教他心好痛。
徐明靜推開門,一雙手臂卻從後頭過來圈住她,將她緊緊摟住。
「我很怕。」低沉的嗓音顫抖着。「很怕你不好,比認識我以前更不好。」
他能感覺到她身體僵硬,現在她每一寸肌膚都抗拒他,像個死透了心的人。他眼眶濕熱,真的很痛。
「我記得你上課教的黃金四和弦,你說只要學會就能自彈自唱很多歌曲。因為這四個和弦,我第一次體會到學結他是那麼有趣、那麼快樂。」她還是沉默着,他附在她耳邊哽咽道:「也許……我在想,如果人生也有黃金四和弦,那麼應該會是生離死別。拜託?不要怨恨死別,也不要怨恨分離,因為我?我是那麼那麼高興遇見你、那麼那麼感激你。因為有生離死別,人生才這麼豐富,因為曾經有你,我才擁有出生至今最快樂的回憶,覺得活着真好——」
是嗎?她冷哼。「我不覺得。人生爛透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別開始,真是……我人生真是爛透了。」
她扳開他的手走了出去,恨恨地踩着每一步離開。
爛透了這一切!分手就分手,哪來那麼多廢話?還哽咽咧,可笑,又沒怪他,他裝什麼情聖?
走進電梯,乍見鏡中的自己,她愣住了。
往後的人生就是沒有他,然後像之前一樣寂寞冰冷。討厭自己、想要死掉那樣自暴自棄的日子要回來了嗎?
但為什麼胸前還掛着他送的項鏈?好像還看到之前跟他在電梯吵鬧的情景,還想起胃疼時他硬塞來的餅乾……
真的嗎?這張臉不久前還被他大掌溫柔撫過,被他吻過、被他緊緊抱着熱烈地要着——
她震驚,看見自己眼眶逐漸泛紅,淚水熱熱地淌落。她顫顫地伸手輕觸,不停淌下的真是她久違的眼淚。
因為重創而封藏的眼淚全部回來了,伴隨着種種崔勝威給予的溫暖潸潸落下。
是啊,他給了她好多好多溫暖,陪她送走貓兒,連陌生貓兒的骨灰都不忍拋棄。而她剛剛說了什麼?爛透了?對於給她這一切溫暖的人,她竟然說爛透了?
她號哭,想到方才最後一次見面,他那樣誠懇,努力要好好和她說話,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對他、好好道別?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冷酷,讓他傷心?
因為我總是拒絕分別,因為我總是痛恨愛到最後不完美。
霎時她明白了什麼,轉身衝出電梯,奔到他家用力拍門。門打開,她看見跟她一樣濕透的眼。
原來他跟她一樣啊。
她笑出來。「喂,你在哭嗎?」
「我很可惡對吧?」崔勝威用力抹臉,卻哭得更凶。剛剛她甩門離開,讓他恨透自己,覺得自己真是爛透了,但為什麼她在笑?
而且——
他驚愕。「你——在哭?」
「唔。」徐明靜撲上前,踮起腳尖圈住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在他肩頭又哭又笑。「能哭真爽,你厲害,治好了我的乾眼症——」
「明靜……」
「我會按時吃飯,再也不會弄到胃痛還貧血。因為你,我才活過來,因為你給我的快樂,我會勇敢、我會好好活,我絕不會忘記你。」
她放開他,後退一步,抹去他眼角的淚,笑得燦爛。
「雖然我們分開了,但這不是你的錯,不要像以前的我那麼白痴,內疚地活着,像愚蠢的死人。你要好好的,這是我們的約定。」她伸出尾指。「打勾。」他鬆口氣,臉上出現寬慰的表情。和她打勾,相視而笑。
「我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他說。見她微笑,他抱住她的腰,拉她靠在他肩上,下巴靠着她的頭,聲音哽咽,淚水迷濛。「謝謝你,明靜……」
在淚水裏,他們約定彼此都要好好過,也在淚水裏明白,既然有緣相愛,曾認真想像一起到老,無奈迫於現實必須分開,與其憤恨埋怨,引發之後種種的內疚與後悔,不如趁還在時好好道別。
為了曾愛過我們的人,要活得更燦爛。
就像蝴蝶吻過一朵又一朵的花,直到翅膀再也拍不動,就算死也沒有遺憾,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勇敢。
不是對生離死別麻木,而是用痛快的笑與哭經歷一切,承擔快樂也承受痛苦,繼續好好活下去,讓愛你的人安心,為了曾認真愛過你的人,要更愛惜自己。
告知沈珠荷分手的決定,崔勝威隨即啟程前往法國。
長期跟蹤崔勝威的眼線立即回報高金霞。
「他去法國幹麼?」夜裏,高金霞一邊咳嗽,咳得五臟六腑都快翻過來,一邊聽滿姨口述剛拿到的資料。
「上面寫着崔總裁去法國前還跟會計師調了資料,秘密跟幾家銀行專員碰面。」
「唔……」高金霞閉目思索。法國?難道是……她睜眼。「阿滿,我和陳律師約什麼時候?」
「周六下午三點。」
「你讓他今晚就來。」說著又咳了起來。
「您需要休息啊。」滿姨輕撫老夫人的背。
「來不及了,」高金霞抓住她的手。「叫律師來,現在——」
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城市像個悶燒鍋,煎得人心浮躁。而思念如沸騰的油,痛烈地燒灼着崔勝威。
當措手不及的危機暫時解除后,連着幾日,他試着靜下來想了許多,想着他和徐明靜,想着恆星飯店的未來,更細細的審視過自己的人生。
以為掙到錢就能跨越人生的荊棘,活得安然舒適,但是並沒有,他依然面臨各種威脅。
到法國待了一周,他回國重新投入工作。
這日,他帶上資料前往高金霞的住處,已經做足準備要跟高金霞攤牌。
她那麼老了,有些事他要預先準備,譬如她死後,她的飯店股份怎麼辦?他想把那些股份買回來。
艷陽下,高金霞的別墅外停着兩輛卡車,工人忙進忙出的搬運物品,幾隻蜻蜓穿梭其間,滿姨在那兒指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