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明靜步上舞台,向團員示意。鼓手高舉鼓棒敲三下,徐明靜刷弦,燈光閃滅,年輕人歡呼,弦音狂爆,張娜英開始高歌。
台北颳起南風,連着幾個日夜雨下不停,出現反潮現象。濕氣聚集,樓梯間更顯黝暗。室內玻璃窗凝着水珠,霧蒙蒙的,濕氣侵蝕骨肉,讓人們犯困憂鬱,天色像是要永遠的灰下去。
徐明靜練結他時,手指僵硬難使,頭也犯疼,對活得夠鬱悶的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很有死亡氣氛。那個人……走的時候也是像這樣的陰雨天。
「柳橙汁。」她放棄睡眠,在熟悉的PUB吧枱前坐下。
午夜的PUB只有零星幾桌客人,燈光昏黃,燭光裊裊。徐明靜趴在桌面上,搖晃着杯子,聆聽冰塊撞擊玻璃的清脆聲。
她看着燭光明滅,獨自啜飲回憶,回憶也像惱人的濕氣,無形卻纏膩,默默侵蝕着她。
坐在這熟悉的位子上,彷佛又聞到他的氣味,那混着煙草的威士忌。他彷佛一如往常坐在她的右側,她只要稍微往右靠,就能倚進他胸膛。他叛逆的長發會擦過她臉龐,帶來些微搔癢,很舒服,但是她討厭他愛穿的硬皮夾克,靠近時常擦痛她的皮膚。
他們愛的時候很瘋,翻臉時更瘋,也會惡言相向,吵到不可收拾就會冷戰數日。當她後悔想和好,就會來這裏,坐在這個老位子,像這樣點一杯柳橙汁,等好幾個小時。
他要是心有靈犀來了看見她,會偸偸站在她身後,將她散在背後的發與他的發系纏。
那是他的拿手把戲,總是能逗她解氣。
「徐明靜?」他會溫柔地喊,而她不會輕易賞他笑臉,她會假裝還在生氣,起身就走,但他會拉住她的長發,讓她不得不坐下動手拆髮結,那要耗很多時間。
「施振宇,你好幼稚。」
「想去哪?不要解了,我們結髮一輩子。」
徐明靜抬手順過髮絲,滑順到底,但她卻一陣空虛。她將頭髮留得更長了,他卻不來惡作劇。她仍端出這個和好的姿勢,他卻不來鬧她。
「徐明靜。」有人喊她,這略高的聲線和濃烈的香水味,教徐明靜渾身一僵。
「麥卡倫,十八年的。」來人點了威士忌,將皮夾擲到桌上,在徐明靜右側坐下。
沈珠荷長發綰在腦後,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精緻的妝容、名貴的衣着,黑洋裝搭配雪色毛大衣,除了眼角微微的皺紋外,皮膚仍好得像瓷娃娃。
她瞄着徐明靜,微笑打量她,那是挾帶惡意的笑容。
「嗨?」她一口乾了威士忌,舉杯,酒保又立刻斟滿。「不好好在家睡覺跑來幹麼?慶祝自己活生生的?還是太寂寞,坐在這兒等人釣啊?」
她又干一杯,重重放下酒杯,挨近徐明靜,尖銳的紅指甲觸上她的臉,很有威脅性地搔她臉龐。
「丫頭,像這種下雨的夜晚,我啊,就特別特別想你。沒想到來這兒,真讓我遇到你,咱真是心有靈犀……」
徐明靜不看她,只是緘默着。她沒辦法惡言相向,只能消極迴避。男友走後,一次也不來夢裏,倒是男友的媽媽很常找她刷存在感。
「喂,幹麼不說話?」一見到徐明靜,沈珠荷精神都來了,她拿起她的杯子。
「柳橙汁?嘖,我兒子的女朋友怎麼能喝這種廉價的東西?」
她推開杯子,朝酒保身後一指。「把我寄放的那瓶XO拿來,倒一杯給她。」
「是的夫人。」酒保恭敬道。沈珠荷是台北號稱不動產王「施謀」的愛妻,怠慢不得。
一杯烈酒放在徐明靜面前。
「喝吧,我請客。」
「我是開車來的,不能喝——」
啪!一巴掌打在徐明靜臉上,驚動客人,也把酒保嚇得怔住。
徐明靜默默挨耳光,耳朵嚼嚼響。
「就是開車來的更要喝。」沈珠荷輕聲說。「快喝,喝完好上路,撞個稀巴爛好跟我兒子團聚。」
酒保看不過去,開口勸道:「夫人——」
「閉嘴,沒你說話的分。」沈珠荷再打一巴掌,徐明靜還是沒躲,臉頰被她的指甲刮出血痕。「你開車不能喝酒?太好笑了吧!
喂,我兒子因為你酗酒撞車死了,你不喝?你清高?就你知道愛惜生命?徐明靜,我沈珠荷有資格要你喝吧?還是人一死就當我是空氣?沒良心的丫頭。」
徐明靜握住酒杯,激眉飮盡,放下杯子問道:「可以了嗎?」
「這才乖嘛。」沈珠荷呵呵笑,彈指,示意酒保斟滿。見酒保猶豫,她罵道:「還不快倒!愣着幹麼?」
接着她又親密地摟住徐明靜,跟酒保說:「我要跟她喝酒敘舊,你注意,杯子要是空了就倒滿。」她拿出一疊鈔票放在桌上。
「這是給你的小費。只要讓她杯子空了超過三秒,明天你就不用上班了,因為我會讓人把這間酒吧砸了。」
該死的雨,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
崔勝威駕車離開廣告公司,心情惡劣。剛剛看完試片,他氣炸了,好好的高級飯店,配樂卻俗得像到大眾賓館,如果是這種品質,他自己拍就好了啊,還需要專業導演嗎?女演員也是,說好了在飯店享受舒壓療程,要表現出幸福的神態,她卻擺出淫蕩的媚態。馬的,這種水準還敢號稱是一流團隊?
他扯落領帶扔到一邊,今天夠忙了,偏偏死老太婆在他開會前還一直call他。
「我親愛的狗崽子,沒忘記吧?下禮拜要去上結他課喔。」
死老太婆幹麼活那麼久?最近運氣真背。
忽然,崔勝威被某個東西吸引住,車子往一旁駿去,停在巷前,撐開傘奔下車,瞪着酒吧外的小白車。
1533?瞧這車號,他頓時心情大好。哈哈哈,他要報仇!
「這就是惡有惡報!」嗯哼嗯哼,要拿出鑰匙先幫車子「美容」好呢,還是……他拿出瑞士刀,用捅的好了,先捅破四個輪胎。
他蹲下,一手拿傘,一手握着瑞士刀,正要刺入,忽然看見那女人從酒吧走出來,扶着牆沿,腳步歪斜——shit!崔勝威轉身,要往暗處躲。
「喂……」她喊。
可惡,被發現了,他扔下瑞士刀,轉身仰望她。哦?壞女人有狀況?右臉紅腫,上頭還有血痕,渾身酒氣,看來喝了不少?
徐明靜扶着車身問道:「你……要幹麼?」
「我……我剛剛發現有人要刮你車子,所以——」
「徐明靜!」
一聲怒喊傳來,崔勝威嚇了一跳,傘掉在地上,他看見一個女士撲來,拽住那女人的頭髮扯過去,接下來的暴力場面讓他驚駭。
「我都還沒罵夠,你敢走?!」沈珠荷扯着徐明靜頭髮咆哮。「你為什麼不去陪振宇?你還有臉走?還我兒子、還我們振宇來!」
看來不用他出馬,已經有人替天行道,而且比他更兇殘。他頂多想對小白車使用暴力,那女人直接人身攻擊,他都不知道這世間「肖婆」那麼多,那女士對她仇人是又罵又推又打,而他的仇人竟乖得像小綿羊,靜靜挨揍,完全不反抗。
怪了,她不是很會用電擊器嗎?快拿出來啊!
徐明靜頭好暈,拳頭落在身上也沒感覺到痛,她沒求饒也不呼救,最後終於支撐不住,被推倒在地。
沈珠荷還不過癮,又撲上來揚手要打——「夠了吧?」崔勝威上前揪住她的手,再打下去小白車會失去主人的。
沈珠荷轉身,對上一雙冷厲的眼。路燈下,高大的男人凜着臉,如運動員般強壯的身形有些駭人。
「你是她的誰?」
「我跟你一樣看她不奭,不過就算這女人很欠揍,」他指着倒地的徐明靜。「她幾公斤你幾公斤?你看起來至少比她重十公斤吧?都被你弄成這樣夠了吧?」
「關你屁事?放手!」
崔勝威使勁一扭,將她扯到面前。「適可而止吧。」
他看了眼地上的徐明靜,她臉龐紅腫,嘴角滲血,毛衣領口都被扯裂了。「嘖,真是看不下去了。你要不要也嚐嚐被修理的滋味?」
他揚起一手,揮向沈珠荷的臉,她驚呼閉上眼,以為會挨耳光,但她只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掌風。她張開眼,看着離她不到一公分的手掌。
「哦?打人的也會怕挨打啊?」崔勝威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