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樊厲軍挨近靖剛的身旁,攬着他的肩。「已經十五年了,夠了,你必須慢慢振作起來,因為這是你欠高娃暮的。」

靖剛淚流得更凶。「我、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沒辦法不恨我自己……沒辦法不想她……」

樊厲軍拿走他手中的酒,也喝了一口。「那就繼續恨、繼續想,但同時也要振作。就算你一輩子都活在心痛當中,也要裝出『過得還不錯』的樣子。因為,她在你愛上她之前,不也是這麼努力裝的嗎?」

樊厲軍的話讓靖剛歇斯底里地大哭,也讓旁邊兩人紅了眼眶。

他們也曾刻骨銘心過,只是比靖剛幸運一點,最後守住了愛人。

所以他們不敢叫靖剛放下,因為誰都知道,放不下。

那天靖剛回到家后,在外頭每家每戶放着恭賀新喜的歌聲當中,他砸毀了所有傢具、打破了所有鏡子,直到自己因為對牆壁發泄用力過度而讓手腕骨折后,才將自己摔到滿是細碎玻璃的床上,在痛苦中入眠。

他真的不敢讓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快樂或快活,因為他覺得對她好抱歉、好抱歉。

說過要好好保護她,不再讓她傷到一分一毫,最後卻是讓她連屍骨都沒留下,消失在這個人世間,只為換取解開他身上的詛咒。

他不敢過得好,也不能過得好,因為那樣會太對不起她。

那晚,奇迹地,高娃暮居然入了他的夢。

夢裏,她要他好好生活,不能再讓自己受苦,也不能再過着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可是我好想你。」夢裏他哭着說。

高娃暮只是站在很遠很遠的遠方,像幽靈般回道:「我過得很好。如果有緣,我們,再見。」

夢醒,靖剛痴望着那條他送她的項鏈。

再見?還有可能嗎?

但就算只是夢裏的一個盼望,他是不是也應該心存感激地用它來提醒自己打起精神過好每一天?

因為厲軍說的,這是他欠她的。

再一個十五年——

「克德國際珠寶公司」今兒個早上舉辦分公司剪綵儀式,接任董座的,是遺傳到母親美貌及父親才智的嚴蓳聆。

樊家和東方家的新生代也都到場,這是年輕人的時代。

交出江山的「前浪」們好不容易把重擔丟出,沒人再想去湊那種熱鬧,剪刀剪完就揪團到茶餐廳喝茶聊天,感受退休生活。

結束最後一堂課的靖剛老先生姍姍來遲,眾人一見他出現,按慣例對他一身老學究的穿着嘲笑個不停。

「我說你好歹年輕時也風光出任過克德的副總,就算現在在大學當義務的歷史課講師,也不用穿得這麼八股,光鮮亮麗一點才有朝氣嘛!」

靖剛慢步來到餐桌旁,坐在嚴子衛的身邊,先喝了口茶,才呵呵笑道:「都老了,還講究什麼穿着,穿得暖就好。」

自從他決定振作的那天起,便把身邊所有能捐出去的財產全捐了出去,自己粗茶淡飯地過日子,選擇到大學裏不支薪地義務授課,衣服幾乎都是撿這些長年在克德勞心勞力、亦友亦兄的前同事們不穿的舊衣穿。

嚴子衛向大伙兒使了眼色,其它人便知道,最近要再找時間去幫這個「獨身老人」的兄弟採買衣服了,買完還要撕掉標籤把它弄得看起來舊舊的,免得他不收。

雖然這樣很麻煩,但好過他十五年前那种放浪形骸的樣子。

他有很努力在裝得「過得不錯」,大家都知道,所以極度配合。

「等下結束要去我家打牌嗎?」嚴子衛提議。

這些退休或隱身於生意之後成為顧問的戰友們自是答應,但靖剛卻搖頭。

「不了,你們玩,我還有事。」

嚴子衛仔仔細細地打量靖剛的表情,確定他無大礙后,才放心地點頭。

「好吧!你去忙。」只要不危險,他們都不會多問。因為對一個全身上下由內而外滿是傷口的人來說,不小心就會問到痛處。

離開茶餐廳,靖剛開着車,來到了貓空。

循着一樣的小路,來到了原本這一世要請她幫忙守候的秘密基地。

從第一世,累積到這一世,所有回憶他都存放在這裏,那上頭已鋪了層灰塵的桌上,還有着那幾張她用鉛筆畫他樣子的小紙張。

靖剛坐在床上,蒼老的手拿出手機,打開相簿活頁夾。

那天偷偷側拍下的照片,她的容貌,對照着他心裏頭的想念,一模一樣,不曾模糊過。

「親愛的,我今天過得很好。」決定振作的那天之後,他都會這麼說。

雖然再也不曾在夢裏見過她,但他沒再自我放逐過。

哭還是會哭,痛也還是會痛,但就像厲軍所說,帶着這些,他要這麼過完這一生。

下午,外面開始下起雨,在床上躺着,原本打算假寐一下的靖剛,不小心睡過了頭,再醒來,已是晚上。

他慢慢坐起身,手機剛好鈴響,接起來,是嚴子衛壓抑着擔憂又裝得平淡的聲音——

「還好嗎?剛打了幾通電話你都沒接,晚上要不要過來我家吃?」

「我剛不小心睡著了,沒事。不用了,我昨天晚上還有一些剩飯剩菜,我先吃完。」

掛上電話,靖剛走出秘密基地,外頭因為偏僻,沒有路燈,他只能就着昏暗的夜色行路。

六十幾歲的身子,雖然沒有糟蹋得太過,但在視線不佳的狀況下,也很難好好走路。

正當他吃力地看着路,準備步下因下午那場雨而顯得濕滑的石階時,突然,他聽見身後有人叫着——

「靖剛!」

他一個轉頭,腳就這麼滑了出去……

那天晚上,嚴家、樊家,甚至商請了東方家族都派出了大批人馬,始終偏尋不着靖剛的下落。

再睜開眼,四周一片黑。

靖剛一度覺得志忑,但這種感覺太過熟悉,所以沒過多久他已經明白,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當牛頭馬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想起自己這一世是怎麼死的,因路滑一個不小心摔死的。

很好,他沒有負了對高娃暮的承諾,他有認認真真地把這一世過完。

「你是朱靖剛,台灣台北人,享年六十八歲,對嗎?」

「是,麻煩你們帶路。」

他緩步跟在牛頭馬面的身後,每踏出一步,都有無限感慨。

當他被帶到了文判面前,他問:「這一世,會給我喝真的孟婆湯嗎?」

文判看着他,笑着反問:「從你的語氣,我實在聽不出來你是想喝,還是不想喝呢?」

靖剛看着文判,「我不想喝。我希望永永遠遠都記得她,不管我輪迴到哪一世。雖然她已經不存在在人間或冥間的一草一木中,但至少她會在我的心中、我的腦海中。」

文判笑着搖頭。「你這人真奇怪,這咒有解沒解,怎麼都還沒能讓你放下她啊!」

文判轉過身,背對他,往前走,靖剛慢步跟着。

「你不想喝孟婆湯,你想背着有關她的一切記憶生活。但即使這樣,你還是無法幫她活着呀!」

靖剛一邊踱着年邁的步伐,一邊回答,「就算是這樣,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讓她至少活在我的心中。」

此時,文判停下腳步,靖剛也跟着停下。他們來到所有花開花落都只為他的那方花圃。

文判轉過身,看着他問:「可曾問過她想怎樣活着?」

靖剛沒有答案,因為從來沒有問過。

在他的沉默中,文判拿來一隻提壺遞給他。「來,幫我澆澆水吧!這土挺乾的,得滋潤滋潤。」

靖剛接過提壺,怕一手拿不穩,他兩手拿着,微微舉高,傾斜四十五度角后,將提壺裏的水傾倒而下——

「怎麼是紅色的?」靖剛訝異地問道。

文判嘴角微揚,拿回提壺,繼續澆。「你知道為什麼要喝孟婆湯嗎?」

靖剛沒有回答。

文判繼續說:「本來是一條線,纏着纏着,就變成一個結;再纏着纏着,就成了一圈線球,這線球要是再纏着纏着,就足以變成一個繭。喝了孟婆湯,一切重新開始,又是乾乾淨淨的一條線,不帶着回憶、不帶着傷痛,也不帶着任何遺憾,不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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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不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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