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雨勢比方才大了些,車窗上水痕肆意,窗外的景色被扭曲模糊化成另一個抽象世界。
年輕的山區教師已經疲憊的靠在車窗上閉目養神。
車廂內很安靜,只剩下雨滴一顆顆砸在玻璃上發出的沉悶聲響。
曲申楠走到劉少紅身邊,調整了一下點滴速度后在一旁坐了下來,木然的盯着別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沒什麼表情的臉,前幾分鐘的話就像不是他說的一樣。
不正好由你接手嗎?他是希望她接手嗎?
余曄盯着不遠處男人俊秀白皙的側臉,暗暗思考着這個問題,那麼拋開玩笑的因素她真的願意接手嗎?
余曄的目光上移至他秀氣的眉骨眼梢,那裏帶出的熟悉感讓她不由得恍惚。
她想,她會的。
很多東西不能錯過,她現在能抓住的太少了,她還能懷念的更少。
一路過去,劉少紅又吐了兩次,到達山下醫院已經是晚上,沉沉的夜幕籠罩着這片貧瘠的土地。
他們步履匆匆的跑進兩層高的建築物,裏面只有一個護士,她很快叫來了在裏面休息的值班醫生。
對方穿着拖鞋,腦門光亮。
曲申楠將情況快速說了一通,對方瞟了他一眼,沒什麼情緒的在劉少紅腹部進行按壓,最後說:“這邊沒有進行手術的條件,建議你們去鎮醫院。”
這邊城鎮離的很遠,路段陌生,哪怕有車子過去時間也無法保證。
曲申楠說:“沒時間了,我們必須在這裏做開腹手術。”
醫生一臉不耐煩的說:“沒醫生你們做什麼去?能拿刀的醫生已經下班了,打個電話過來的時間都夠你們換醫院的。”
年輕教師低聲哀求說:“醫生,拜託了,麻煩你想想辦法,孩子已經疼了一天了,不能再耽擱了。”
醫生攤手:“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又拿不了刀。”
劉少紅高燒過40度,整個人現在都是昏沉迷糊的。
曲申楠沉默了下,說:“手術我來做,你準備一下工具。”他隨手撈過桌上的白紙快速寫了一串號碼,“這是C市第三人民醫院(紅十字)的電話,你可以打過去確認一下我的身份,我叫曲申楠,普外科。”
話說完,高姿態醫生瞬間懵了。
曲申楠叫了聲一旁發愣的小護士,讓人帶他們去手術室。小護士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被曲申楠凌厲的氣勢給鎮住了,轉身就很聽話的帶他們跑過去。
回過神的醫生還要做阻攔,余曄轉向他扯了下嘴角,說:“醫生的職責是救命不是推卸,既然穿着白大褂,你得對得起這件衣服,可別太丟份了。”
光禿禿的腦門瞬間更亮了,對方明顯被余曄說的惱羞成怒,吼道:“我幹什麼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不救人了?”
余曄說:“那最好,一起去準備吧。”
醫生瞪圓了雙目,氣息都粗了不少,扭身就走。
余曄想起什麼,對着他憤然離去的背影又補充說:“對了,我是記者,記者的責任是將社會真相展露給普通民眾,醫生,等會加油。”
對方腳步都沒停一下。
而事實上如果你要說他錯了,他也沒有絕對的錯誤,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把面臨的問題移交給另外可解決的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余曄理解他的做法,但是態度更重要。
這家醫院所佔有的規模更接近於大城市的衛生院,前進后出一眼就能望全。
手術室在一樓到底的一個房間,呈半開放式,通過門上的小窗口可以看到裏面部分情景。
曲申楠已經換了衣服,他站在手術台前,似乎跟劉少紅說著什麼,隨後從盤子裏撈過銀色冰冷的手術刀。
之後余曄能看到的只有他不斷動作着的雙手,這雙手切割着人類的軀體,也做着救死扶傷的工作。
一門之隔,裏面是余曄完全陌生的曲申楠,看不到男人的臉孔,那絲一直遺留在余曄心中的熟悉感就此消失。
她在這個當下開始認真的審視曲申楠這個人,這個男人最真實的本身。
曲申楠無疑是出色的,拿着手術刀的曲申楠更是有着一種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迷人特質,冷峻又禁慾的味道。
余曄緩慢的舉起相機,對着室內忙碌的男人按下快門。
她低頭調出相片看,男人站在一片冷光中,孤立又孤傲。
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就像灰暗的角落,長年累月以為已經看到全部,可這人一來,才知道這一秒才是真正的開始。
余曄重新把目光放進去,曲申楠身上有種特質,這種特質會讓人嚮往。
手術時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余曄一直在門口站着,這一舉動間接導致在手術結束那一刻,曲申楠第一時間便和她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曲申楠脫了手術服,很快從裏面出來,跟門口等着的幾人簡單說了幾句後轉向余曄,說:“你跟我來。”
“去哪?”
曲申楠直接走出去,余曄連忙跟上。
他們回了之前的那個辦公室,曲申楠指了指凳子,“坐。”
余曄挑了下眉,配合的坐下。
安靜了幾秒,余曄眼珠子一轉又要開口,率先進來一個人,是方才的那個小護士。
她手裏端着個盤子,上面放着一些藥品,往辦公桌上一擱。
曲申楠說:“謝謝。”
“沒事。”小姑娘笑盈盈的又很快退出去。
曲申楠低頭弄消毒棉,邊說:“把受傷的胳膊膝蓋都露出來。”
余曄在看到來人手上的東西時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現在聽曲申楠這麼一說當下確認了自己的猜測,她很是順從的擼起衣袖和褲腿,然後靜靜的盯着一臉認真的曲申楠瞧。
“曲醫生。”
曲申楠夾了一塊消毒棉俯身準備給余曄的膝蓋消毒。
余曄腿往後一縮,“曲醫生。”
曲申楠抬眼詢問的看向她。
余曄說:“我怕疼。”
“忍着。”
“我真特別怕疼,你要麼另外給想點辦法。”
曲申楠:“不過是破了點皮,忍忍也就過去了。”
“我忍不了。”余曄說:“你要麼給我上點麻醉。”
曲申楠不說話。
余曄扯着嘴角,笑的很欠揍,“或者事後給個安慰的抱抱?”
曲申楠立時皺眉,下一秒一把抓住她的小腿,將消毒棉給蓋了上去。
藥水碰觸傷口的瞬間,猛然傳來的刺痛讓余曄無法控制的抖了抖身子,疼的倒吸好幾口氣。
曲申楠穩穩的抓着她不斷往後縮的腿,乾淨利落的繼續給她上藥,直到徹底完成才鬆手。
余曄疼的手心都有點冒冷汗,她往大腿上一抹,說:“果然是醫生,不把人當人。”
曲申楠沒搭理她的挖苦,逕自又給她看了下手肘,隨後囑咐說:“膝蓋別碰到水,其他沒什麼問題,過幾天就好了。”
將藥用盤子往旁邊一推,倚着辦公桌看余曄,又說:“我今晚要留在病房,你等會就回車上休息,如果有什麼事就打電話,我剛才看過了,這邊信號還可以,明天早上起來看天氣到時再決定是否回山上。”
這似乎是自認識以來曲申楠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余曄手往辦公桌一放撐住下巴,仰頭看着站在一旁的曲申楠。“說完了?”
“嗯。”
余曄點了點頭,“好,不過今晚我也要留在病房。”
曲申楠說:“你不是醫生。”
內在意思是,留下來也沒個屁用。
余曄笑了,說:“陪你解悶啊,你眼裏的我不只有這個功能嗎。”
曲申楠頓了下,“我不需要。”
“別這麼悶騷。”余曄受不了的在他腰部拍了拍,“臉孔板個一天兩天也差不多了,你說每次都拿這麼一張死人臉對着我,真的合適?”
曲申楠目光往她那大膽作祟的右手一掃,“就算如此,你不也依舊上趕着嗎?”
“……”余曄沖他豎起大拇指,“曲醫生口才真是越來越好了。”
曲申楠站直身體直接朝外走,“趕緊回車上休息。”
按着之前的經驗余曄會乖乖回車上休息,那也就不叫余曄了。
余曄自然沒回去,轉而跟着曲申楠回了病房,曲申楠話是那麼說,具體會如何似乎也預料到了,由此余曄跟進來時,他輕飄飄投過去一眼也沒別的反應。
東道主醫生被他們氣的自手術后再沒見過人,小護士繼續盡職盡責的在外面值班,司機和那位教師回了車上休息。
單人病床上,劉少紅埋在泛黃的棉被中,半睜着眼還沒睡過去,手上掛着點滴,邊上還有另外幾瓶排隊等待的藥水。
他看見余曄后動了動嘴巴。
余曄沒聽清他說什麼,靠近后才知道他問的是醫藥費。
余曄拍拍被子,說:“安心睡覺,藥費這事不需要擔心。”
劉少紅虛弱的說:“我可能沒、沒那麼多錢去、去付。”
“不用你付。”
劉少紅看着她,稚嫩的雙眸中都是擔憂。
余曄說:“藥費已經結清了,我們這邊有公益款項,不需要你自己承擔什麼,後面幾天如果還有另外多出來的費用我們也都會解決,你安心養病就好。”
劉少紅緩慢的眨了眨眼,鼻翼顫動着,眸底泛着水光。
余曄笑了笑,“睡吧。”
隨後退開了一些。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余曄轉向一邊的曲申楠說:“你可以休息會,藥水沒了我叫你。”
忙了一天,又是背着孩子走山路,又是臨時操刀做手術,曲申楠的疲憊顯而易見。
曲申楠搖頭,“不用,你可以躺着休息會。”
病房裏還有一張床,雖然上面什麼都沒有。
余曄說:“曲醫生,你再這麼體貼下去,我真要感動了。”
“你的感動要不要這麼廉價?”
“反正你在我眼裏絕對不廉價。”
曲申楠按了按太陽穴,面對余曄的厚臉皮他不得不甘拜下風。
曲申楠現在沒什麼心力跟她貧,雖然往常也沒有。意識到如果不如她意思,余曄有可能跟他耗一晚上,想想都覺得可怕,最終妥協下來。
不過曲申楠沒有往床鋪上躺,而是將身子往下移了些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后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句:“半小時后叫醒我。”
“可以。”
隨後周圍便安靜下來,陌生環境中的寂靜深夜,時間流淌的速度似乎更慢了很多。
余曄掏出電量見底了的手機,把玩了幾下后又放進口袋,她百無聊賴的坐着發了會呆,隨後又將視線放到曲申楠身上。
閉着雙眼的曲申楠看過去沒了平日裏的清冷,整個人顯得親和很多,而就是這股親和突然將余曄拉往一個方向,那裏火熱似夏天,又冰寒如深冬。
漫天的火焰里,人聲慘叫中,她失去了她最愛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着能使冰雪融化般的笑容,此後在記憶中被定格,再無法親眼見到。
余曄的呼吸頻率突然亂了,她盯着曲申楠溫潤的臉龐,眼底涌動着無法遮掩的悲痛,半晌后失控的靠攏過去。
想念是個好東西,裏面不會遺留下歲月的划痕,儘管也時常折磨的你死去活來。
她很想陳政宏,想到深夜驚醒,只為再撫一撫對方溫柔的眉眼。
而此時就有這麼一對神似的雙眸近在咫尺,她想了那麼久,念了那麼久的。
余曄越想越難受,最終無法自控的探手過去,在堪堪觸及到的那一刻曲申楠突然睜開眼睛,目光清明的望過來。
原先的溫和瞬間煙消雲散,余曄腦子吹起一陣涼風,將所有溫度都被狠狠凍結又用力粉碎,整個人僵了幾秒,回過神,緩慢的退了回去。
“抱歉!”余曄低低的說了一句。
她的狀態不是很好,失神的厲害。
曲申楠:“你怎麼了?”
“沒事。”余曄抹了把臉突然起身朝外走。
曲申楠叫住她,“這個時候你去哪?”
“我就在門口呆一會。”
曲申楠擰眉看着余曄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這近半小時他並沒有睡着,陌生的環境,並不舒適的睡姿,儘管身體已經疲累到極點,可想要入睡依舊是個難事。
由此在曲申楠看來只不過是自己閉目養神了幾分鐘,怎麼這睜眼閉眼間,余曄就成了兩個人似得。
病房門口的走廊燈沒亮,不遠處的值班室點着燈,余曄走過去,經過窗口時沒看到那個年輕的小護士。
她又往外走了些,在接近大門口的座椅上坐下。
坐了沒幾分鐘,手機突然響了。
余曄嚇了一跳,這個時間來電話,真是見鬼了。
她拿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着林楓的名字。
果然是見鬼了。
余曄滿臉不耐的舉起手機,“你大晚上的是不是有毛病?”
“剛加班結束,也就打個電話試試,哪知道真通了。”林楓在那邊笑,心情似乎很愉悅。
電話里能聽到風聲,貌似在開車。
余曄沒吭聲,抬頭盯着上方的天花板。
林楓在那邊說:“那邊工作進行的怎麼樣?”
“還好。”余曄緩慢的眨動着眼睛:“林楓。”
“嘖,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嗎?叫哥。”
余曄用力吞咽了下口水,聲音微顫的說:“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