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街道上的吵吵嚷嚷瞬間消失在茱蒂的耳中,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夏洛克。他背後的太陽投下光暈,他的身影被陽光包圍。
茱蒂已經察覺到此時的夏洛克和之前夢中的完全不同,反倒極像現實中的他。夏洛克的目光直射她的心底,犀利無比,她竟讀出了一種勢在必得。
但下一秒,茱蒂想到了她所背負的罪惡,反正她一無所有、兩手空空。醒來之後,她就會離開倫敦,遠離夏洛克,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贖罪。
那就把這個吻當做最後的紀念吧。起碼在她冰冷空無的記憶里,還能留下一點溫熱。
茱蒂下定決心后,咬了咬下唇,看了眼那個近在咫尺的人,伸手環住夏洛克的脖子,踮起腳尖,將唇貼了上去。昨夜夢裏的柔軟觸感再次襲來,一股酥麻的電流鑽遍她的全身。
隨着那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夏洛克感覺到一片清涼瞬間覆了上來。茱蒂在認真地觸及着他的唇部,小心翼翼又一絲不苟。
看着她專心致志的樣子,夏洛克捨不得發笑。他俯身低頭,讓她站立的方式不用那麼吃力。她一點點試探,又不敢繼續深入,就像一個愚蠢的初學者。
茱蒂仍是戰戰兢兢地輕啄着夏洛克的嘴唇,她的身子微微顫抖,透露了心底的緊張不安。
夏洛克直接用手摟住她的腰部,手一緊,幫她加深了這個吻。熱意從臉頰上開始蔓延,他們的身體開始發燙。唇齒交纏,氣息互相纏繞,脈搏共同加快,心臟一齊跳躍。
那是一個雙方都在意識清晰,思維理智的情況下的吻。
在布魯克林的街頭,在艷艷烈陽之下,鼎沸的人聲消散,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緊緊相擁。
一陣清風拂過,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了交響樂,華麗樂章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勢如破竹,迅速穿透蒼穹,灌入這條街道,鑽進夏洛克的耳朵,像一道警告。
夏洛克的動作一滯,那是他提前設置好的鬧鐘,偏偏在此刻響起。他處於睡眠狀態的身體會立刻有所反應,很快他就會在現實中蘇醒。
這一次,他被迫離開了夢境。他們的這個吻沒有完整結束,夢境世界砰然坍塌,兩人只感覺到溫暖觸感離開了他們的身體。
茱蒂猛地從床鋪上坐了起來,她的心臟仍在劇烈跳動。但她的思緒並沒有衝動模糊,她清楚地記着剛才吻夏洛克的感覺。
奇怪的是,夏洛克的行為很主動,她後來能完全感覺到他在掌控着那個吻。她如果在做夢的話,夢會如此真實嗎?
仔細回想了那個夢,茱蒂突然記起了在她吻夏洛克之前,他有說過一些話。
夏洛克說,那個夢境屬於史蒂夫,不屬於她。
他的話歷歷在目,這讓茱蒂有些慌亂,她想到了一件令她不安的事。如果說夏洛克在剛才的夢裏有意識,他豈不是知道了她的心思?
更恐怖的是,萬一她每天晚上做的夢裏,夏洛克都有意識呢?想到這裏,茱蒂已經臉紅了,她倍感羞愧,卻又不知道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
夏洛克沒有推開她,沒有拒絕她,難道說他也……茱蒂沒有繼續往下想,而是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因為她仍記得方才夢中那件事。
她的身上可能背負着人命,她沒有資格留下來,她知道自己不能繼續待在倫敦了,她必須上路,去尋找她不堪回首的過去。
茱蒂撫摸了她的下唇,抿了抿嘴唇,似乎就留住了那個最美好的紀念品。對她來說,就像一場告別。
那些黑暗與罪孽,就讓她一個人承擔吧。她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夏洛克能一生平安,永遠幸福。
清醒過來后的茱蒂,再也沒有之前的興奮和悸動。她平靜地起身下床,翻找出行李箱,簡單整理了下衣物,並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東西。
她準備再帶上錢包就離開,但正當她披上了風衣的時候,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她只能暫時擱下手中的東西,徑直走向門。
茱蒂拉開了門,那張熟悉的臉又出現了,她的呼吸一凝。
“福爾摩斯先生。”茱蒂決定先在語言上拉開距離,她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盡量讓她的表情毫無波瀾,但還是沒有隱藏住眼底的一絲驚慌。
“有事嗎?”她刻意壓低了聲線,試圖讓聲音聽起來不再顫抖。
“當然有。”夏洛克淡淡地掃過茱蒂的風衣,他能快速捕捉到她的情緒,他知道她的恐懼從何而來。但是她又叫了他福爾摩斯先生?他莫名生了一股無名火。
茱蒂的身子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點,夏洛克很快就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語氣沉鬱地叫了她的名字:“茱蒂·摩爾,現在就想着要逃跑了?”
“你不應該解釋一下夢裏的那個吻嗎?”夏洛克的聲音沉沉地落了下來,聽得茱蒂頭皮發麻,她的身體凍結,僵硬得像個石塊。
“不說話就當作你默認了。”夏洛克往前走了一步,另一隻手直接帶上了門,“砰”的一聲,房門關緊,封閉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夏洛克拉着茱蒂往裏走,雖然緊緊扣住她的手腕,但力氣很輕。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任憑他帶領着她的腳步。
而正當夏洛克步入客廳時,發現了之前茱蒂匆匆擱下的行李箱,他的腳步一滯,語氣略帶諷刺:“你的準備速度比我想像得還要快,茱蒂·摩爾。”
茱蒂的身子一抖,夏洛克察覺到了她在顫抖,猛地抓緊了她的手,然後回頭看了她一眼:“原來你還知道心虛?”
茱蒂的頭一縮,輕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夏洛克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然後冷笑了一聲,“你在道歉?”
“嗯。”茱蒂點了點頭。
“你是在為昨天的那個吻而道歉,還是為你差點不辭而別道歉?”夏洛克注視着茱蒂,咄咄逼人,絲毫不給她思考的餘地。
“我……”茱蒂想了想,嘆了口氣,“我不應該對你……那樣。”
“哪樣?”夏洛克低下頭,輕淺的呼吸從茱蒂的上方傳來。她一抬頭,又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睛,而他的嘴唇也在離她極近的地方。
“你是要我負責嗎?我會想辦法彌補你的。”茱蒂只能保持身體不動,避免她再觸碰到他的唇部,她連說話時候嘴唇張合幅度都變小了。
“拿走一個吻,再還我一個吻?”夏洛克替她算了算,“茱蒂·摩爾,你這筆買賣一點也不虧。”
茱蒂:“……”
夏洛克一直注視着茱蒂,似乎生怕她下一秒就在眼前消失,他也沒有停下說話,話語中半真半假。
“你應該已經發現我們的夢境相通了。”一句真話。
“但我在每個夢裏都無法控制自己。”一句謊話。
“因為你在我毫無意識的時候吻了我。”一句鬼話。
“所以你要對我負責。”一句心裏話。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補償?”無可奈何的茱蒂只想快點結束這段對話,她迫不得已地說,“你可以提要求。”
“什麼樣的要求都可以?”夏洛克眯了下眼睛,茱蒂感覺他的目光能穿透她的脊背,她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卻又無能為力。
“我要……”夏洛克拖長了尾音,似乎在思考,他認真地想了很久,茱蒂的心七下八下,情緒忐忑不安。
她都快要崩潰了的時候,夏洛克終於開口:“你留在倫敦,哪裏都不準去。”
沒有等茱蒂回答,夏洛克接著說:“我需要你協助我調查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夢境相通的原因。”
茱蒂一怔,她很快反應過來,夏洛克現在的激動情緒只是因為那個吻,他絕對不是因為在乎她才留下她。只要給他一段時間,讓他冷靜下來,他應該就會放她離開了。
反正她在倫敦也待不了太久,她一口答應了下來。
“至於那個吻。”夏洛克鬆開了她的手,輕笑了一聲,“我會想辦法……”
“讓你。”
“彌、補、我、的。”
這詭異的語氣讓茱蒂遍體發寒,她抿唇皺眉,重重地點了點頭。夏洛克直接有了借口拿走她的備用鑰匙,並讓她每一個小時打電話給他彙報具體位置。當然,每次見面間隔不能超過兩天。
在茱蒂完全答應這些無理的要求后,夏洛克才離開。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一座特別難纏的瘟神,她渾身癱軟坐到了地上,看來以後在倫敦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茱蒂是拒絕的。只要想到夢裏會見到那個被她吻過的夏洛克,她就不寒而慄。她作為無頭女屍被他驗了光溜溜的屍體,她邀請他一起私奔,她成為吸血鬼的時候直接咬了他……
而這一切,夏洛克竟然全都知道。茱蒂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好好做夢了,她告誡自己拒絕睡眠會影響身體健康,重複了無數遍后,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夢裏見到了夏洛克,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頓。
耳邊傳來誦經的聲音,茱蒂不但沒有獲得令人平靜的慰藉,取而代之的是極度不安的狂躁和痛苦。
茱蒂費力地睜開眼,旁邊似乎有一個牧師拿着聖經對她不斷地誦讀着。她不受控制想要伸手打翻他手裏的聖經,彷彿那是克制自己的魔鬼,可是伸出的手被一根根塗滿聖水的櫟樹條灼燒至收回。
茱蒂只能儘可能遠離牧師,咬緊下唇,希望這樣能夠減輕她的痛苦,但卻根本無濟於事,所幸牧師念完了經文,開始警告站在他身邊的幾個穿着鎧甲的士兵。
牧師不斷地告誡他們,千萬要和女巫保持距離,她會有攝人心魂的魔力。運送到國王面前的時候,也要記得國王提醒這個女巫的危險性。
茱蒂瞬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是個女巫,還是一個即將被押送至皇城的囚徒。
不知是什麼時辰,天色暗得很快,就像抹不開的黑色濃霧,天空從未吸進過光芒,溫度似乎下降得厲害。看守她的幾個士兵冷得直跺腳,嘴裏呼出來的空氣都變成了白色,低聲咒罵著這個鬼天氣。
茱蒂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溫度的驟降,可能是因為自己是女巫的原因,天色越發陰沉,她就越能察覺到潛伏在身體裏的神秘力量在蠢蠢欲動。
士兵很好地遵循了牧師的教誨,站在離她不近不遠的位置,既害怕着她的逃脫,又躲避着她的蠱惑。
茱蒂抱着雙腿,坐在籠子裏坐了一整夜,她一時還無法在如此陌生的情況下入睡,不過這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大的疲勞感,漆黑的夜色彷彿是滋養黑暗的巢穴,送給她無盡的力量。
天似乎有些亮了,只有極少的陽光可以避開厚重的雲層,透了出來,稍稍溫暖清晨的微涼。
有一個身穿修身長袍的人撥開清晨的濃霧走來,茱蒂從其他士兵的口中得知,他是押送自己去皇城的領頭將軍,昏庸的國王聽信了小人的讒言。因為貪戀女巫的美色,沒有將其就地處決,反而讓忠心耿耿的將軍護送女巫進城。
濃霧逐漸散去,慢慢顯露出將軍的樣子,是夏洛克。
茱蒂不禁彎起了嘴角,有了夏洛克的陪伴,這次的路途也不會太讓人難以忍受。白日裏他的行為歷歷在目,言語咄咄逼人,她這次一定要找機會報復回去。
然而,夏洛克並沒有施捨給茱蒂任何一個眼神,只是嚴格檢查了隊伍的安排,就踏上了行程。茱蒂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她不信,這一路上和夏洛克搭不上話。
去城堡的路上必須要經過一片密林,通往密林的小路蜿蜒曲折,像一條掙扎的巨蟒,預見着前路的坎坷。車輪滾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儘管天色已經大亮,卻慘白依舊,並沒有帶來太多的光明,在即將進入密林的時候,夏洛克停下來,整頓了一下隊伍,告誡大家需要更加集中注意力,謹防落隊。
密林中只有些許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鑽進來,密密麻麻的灰塵在光柱中毫無規律地浮動着,四處都是高大的椴樹林,放眼望去都是濃郁的深綠色,只有樹下草叢中有着零星幾點黃紅的小野花,意外的和諧,卻被外來的侵入者一腳踏亂它們的平衡。
車輪毫不留情地碾倒及腳的野草,壓出深深的痕迹,夏洛克一行人都沉默不語,神情有些緊張,希望可以快速地將女巫送達。
茱蒂被幾乎凝滯的氣氛帶得有些鬱悶,她輕輕地哼起歌,也不管是出自於哪裏,不知名的調子落在空氣里,緩緩飄進每一個的耳朵,讓大家不自主地緩解了情緒,稍稍放慢了腳步。
沒過多久,夏洛克讓所有人在耳朵里塞住東西,生怕這是女巫施下的誘惑。茱蒂有些被氣到了,反正這是夢境,她暗自在心裏盤算着如何對這個一本正經的夏洛克略施懲罰。
按夏洛克所說,他在夢裏的行為受限,一定不會像現實中那樣囂張。所以這是茱蒂唯一的反擊機會。
茱蒂開始大聲地喊着夏洛克的名字,不厭其煩地打聽他的事情。
“走在最前面的將軍大人,我看你年齡不小了,是不是已經有家室了?”
夏洛克根本就沒有回頭,無視了茱蒂的詢問。
茱蒂再接再厲:“不過按照你這個性子,應該不會有多少女孩願意嫁給你吧。”
旁邊的一個士兵踉蹌了一下,繼續往前走着。
夏洛克仍是不發一言,茱蒂心想,他現在顯露一副完全不認識她的樣子,正如他所說是因為他受到了夢境的局限。看來,她的機會來了。
茱蒂決定繼續調戲夏洛克:“如果你沒有什麼好的人選,我就給你推薦個人吧,你覺得我怎麼樣呢?”
後面傳來了刻意壓低的笑聲,隨後又被憋住了,茱蒂回頭看了看,那個忍笑的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害怕自己得罪了女巫。
“將軍大人,你可不要裝着聽不見,你的耳朵好像紅了,不信你摸摸?”夏洛克早就紅透的耳朵已經出賣了他。
茱蒂倍感愉悅,原來受制於夢境的夏洛克毫無反擊能力。她不厭其煩地找夏洛克說話,說得嘴巴都有些幹了,不過在夏洛克強大的忍耐力下,硬是一句都沒回她。
似乎已經走了不遠的路程,連偶爾透進的陽光都消失了,夾裹着幾許涼意的空氣向著周圍散開,夜色開始浸染到森林的每個地方。
夏洛克宣佈今天的路程結束了,現在停下休息,做好過夜的準備。所有人共同合力將篝火生了起來,他們拿出攜帶着的麵包,將帶來的水微微加熱,試圖在這個溫度急降的夜晚裏暖暖身體。
一個人坐在囚車裏的茱蒂氣呼呼地看着夏洛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我也餓了,夏洛克你把麵包遞給我。”
其中一個士兵拿起麵包想要遞給茱蒂,茱蒂開口拒絕了他,她的眼睛只看着夏洛克,聲音不疾不徐:“我要你們的將軍親自遞給我。”
夏洛克讓士兵坐回自己的火堆旁,對着黑暗中的茱蒂說道,“既然你不想吃東西,就不要吃了。”隨即將麵包放回袋子。
茱蒂一愣,她沒想到夏洛克竟然如此執拗,對她的言行完全不為所動,她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辦法回擊夏洛克。
夏洛克一行人圍在火堆旁,開始享用起他們的晚餐。茱蒂有些忿忿不平,她盯着幽暗中的唯一光芒發起呆,想到如果火光突然熄滅,也許就可以氣到夏洛克了。
令茱蒂訝異的是,她一產生了這個念頭,火光瞬間變小了一半。士兵趕緊重新對着火堆吹氣,希望火苗燒得更旺一些,卻又琢磨着不對勁,明明沒有一絲風,火就一下子變小了。
一旁的茱蒂欣喜若狂,她立刻察覺到可能是自己的想法造成了現在的情形,這或許就是夢中女巫身份能擁有的巫術。她立即盯着火花開始實施自己的念力,火真的又變小了。
又一次變小的火讓他們察覺到異常,茱蒂用着假裝低沉的聲音衝著他們說道:“如果你們不按照我的話去做,我還會做出讓你們更害怕的事情。”
士兵們本就對女巫這種生物有着天然的恐懼之感,又在牧師的嚴厲警告下,對女巫的畏懼更深一層。
沒有一個人敢違背茱蒂的話,夏洛克執拗無奈地拿起麵包,向著她走去。
茱蒂看着夏洛克伸到籠子外面的手,掃了眼他漠然的神情,她還是不滿意,繼續說道:“這樹枝上都沾滿了聖水,我碰都沒法碰一下。將軍大人,你就把麵包遞到裏面來吧。”
夏洛克被迫將手伸進籠子,等待茱蒂接過去。茱蒂放慢了自己的動作,藉著拿麵包的舉動,真實接觸到夏洛克的皮膚。茱蒂的指尖帶着她自己的沁涼冷意,刻意在夏洛克的手上多停留了一會。
她手上的溫度清晰地通過肌膚滲入到夏洛克的血液,寒意在他血液中奔流,下一秒,他就立即收回了手。手上襲來的觸感卻沒有讓他感覺到驚惶,甚至有些熟悉。
微微愣住的夏洛克第一次正視了眼前的女巫,女巫帶來的從來只是疾病和災禍。然而茱蒂過於清明的眼睛毫無阻礙地佔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在他為國王拚死奮鬥的生涯中,他是一個只忠於皇室的機器,為國家而生,為國家而死,他知道有人在背後嘲笑着他的愚蠢,可他還是完美地執行國王的一切指令,他頭一回對國王的命令產生了質疑,將這個女巫帶到國王的身邊,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
夏洛克沒有讓忽然侵襲他的情緒任意蔓延,他迅速整理好自己,在外人看來他只是稍許的停頓,卻不知道夏洛克已經將他不斷翻滾的思緒藏諸於心。
恢復了情緒的夏洛克轉身走回原來的位置,希望溫暖的火光可以接納自己的困惑。今晚人生信條的顛覆並沒有讓夏洛克像看上去那樣平靜,用力握緊的拳頭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
半夜的森林有着死一般的寂靜,連偶爾乍響的蟲鳴聲都消失殆盡,只有柴火時常發出噼里啪啦的破裂聲。輪班的士兵早已闔上了眼皮,抵擋不住夜晚的困意,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茱蒂蜷縮在囚籠里,堅硬的木板硌得她骨頭都有些疼痛。茱蒂只好坐起身,不再試圖尋個辦法睡覺。她將快要熄滅的柴火燃燒得更旺一些,她可不想讓夏洛克因為這個而生病。
夏洛克似乎沉入了夢境,眉頭高高地聳起,看起來滿腹心事。茱蒂一直沉默注視着夏洛克,為他偶爾放鬆的神情而欣喜,為他緊鎖的眉頭而鬱悶。夜晚就在茱蒂全身心投諸在夏洛克身上的時候流逝了。
清晨的空氣有些濕潤,當茱蒂回過神的時候,她背後的衣服被露水微微沁濕。長時間的凝視讓她的眼睛些許乾澀,她閉上了眼睛,緩解一下不適。
長久的靜寂打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沉睡中人們都開始醒了過來,做好出發的準備,繼續上一天的行程。
不過沒過多久,茱蒂又忍不住找夏洛克講話:“夏洛克,這車顛得我腰疼,我想要你身上的衣服。”
夏洛克身後的一個士兵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袍,想要遞給茱蒂,茱蒂將頭撇到一邊,再次拒絕了別人:“我要的是你們將軍大人的衣服。”
這時,夏洛克破天荒看了茱蒂一眼,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身體一動不動,還是沒有如她所願。
茱蒂不禁鼓起臉,同時嘗試運用自己的力量,看看有沒有其他的隱藏巫術。
她集中注意力,試圖將輪子停住不動。在她專註的凝視中,輪子先是緩慢卡頓,入會逐漸停了下來,再也沒有辦法前進,茱蒂簡直要為自己強大的能力拍手叫好了。
隊伍的行程被中斷,士兵們都將目光轉向夏洛克,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處理,還是把事情拋給這個女巫最關心的將軍吧。
她的無恥又一次讓夏洛克無可奈何,他將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這次他卻沒有上鉤了,直接把衣服遞進籠子,僅僅取下別在腰間的長劍,用劍鞘勾住衣服,扔進了籠子。
茱蒂一臉鬱悶地抱住還帶有夏洛克體溫的衣服,慢吞吞地把墊到身下,才使得輪子重新運轉起來。
天氣驟然起了變化,空氣里儘是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悶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不一會,大雨就像石子一樣,砸在身上,使得大家都差點睜不開眼,雨水的寒意逐漸侵入每一個人的衣服。
大雨肆意沖刷出森林裏的泥土和枯枝,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路程開始變得極難行進,拉着囚車的馬停滯不前,在士兵的焦急催促下紋絲不動。
森林裏找不到任何的遮蔽所,大雨的襲擊讓夏洛克一行人避無可避。拉馬的士兵狠狠地將馬鞭抽向馬的屁股,希望可以挪動它的腳步。
馬不受控制地發出尖銳的嘶叫聲,前蹄高高地揚起,似乎眼前有什麼洪水猛獸,連接囚車的繩索被瘋狂的馬掙斷,馬兒向著森林深處跑去,失去着力點的囚車失控地向前面甩去。
但囚車並沒有如想像中摔在地上,而是開始不斷向下陷去,原來馬兒停滯不動的地方是一個不小的沼澤,被高高的野草以及枯枝覆蓋。
此時,茱蒂已經顧不上聖水帶來的灼燒感,她緊緊握住上方的木欄,身體一動不動,希望可以減緩下陷的速度,雨水猛烈地撞擊着沼澤,情況更加不容樂觀,難道這一次的困難又是不可避免了。
茱蒂似乎已經遺忘了自己是個女巫,她早已心灰意冷,戰戰兢兢地等待着死亡,想像着自己被沼澤淹沒的瀕死感。
所有人都看着女巫的籠子持續下陷着,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伸手救她。他們在心中盤算着是國王的懲罰可怕,還是女巫帶來的災禍恐怖。
夏洛克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不顧其他人的勸阻,要將茱蒂囚車的木欄砍斷,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有一個信念,就是絕對不能讓茱蒂死掉。
隨着夏洛克的大力敲擊,囚車下陷的速度開始加快,沼澤的泥濘已經淹沒了茱蒂的衣角。囚車的木欄終於有所鬆動,破了一個大洞,夏洛克扔掉手中的劍,向茱蒂伸出手。
茱蒂沒有一點遲疑,回握住夏洛克的手,她被他從囚車裏拽了出來,腳落在實地上的那一刻恍若重生。茱蒂藉著夏洛克將她抱住後退的力量,摟住夏洛克的脖子不放手。
儘管不是第一次面臨死亡,但是再一次瀕死帶來的恐懼也無法輕易略過,茱蒂緊緊地抱住夏洛克,像一條擱淺的魚,拚命抓住賜予新生的水流。
夏洛克被茱蒂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到,呆愣了幾秒,還是將手輕輕地放在茱蒂的背脊上,溫柔地拍了兩下。
大雨毫無預警地退去,泥土夾雜着樹葉的清香滲入到空氣中,裹挾着劫後餘生的味道。
茱蒂雖然在眾士兵的驚訝眼神中被迫放開了夏洛克的脖子,但她還是緊緊貼着夏洛克,拉住他衣服的一角。
囚車雖已被沼澤吞滅,可是為了防止茱蒂的逃脫,她的腳踝上仍舊繫着沉重的鐵鏈,她將白嫩的腳趾踩在夏洛克的腳背上,和地上的狼狽泥濘形成了鮮明對比。
茱蒂想像如果自己的腳就這麼走在森林裏,就算不被石子和樹枝划傷,也會沾染上一腳的爛泥,她一想到這,就渾身抖了抖。
於是,茱蒂又嘗試着和夏洛克“商量”了一下,她假裝抽搭幾下,將聲音放得更加輕柔:“夏洛克,這鏈子實在是太重了,就算我走一個月,也走不到皇城吧。”
茱蒂顯而易見的目的被夏洛克看穿,他認命地蹲下身,將後背露給茱蒂,茱蒂沒有給夏洛克任何猶豫的時間,趕緊趴在了夏洛克的背上,用腳都緊緊地勾住夏洛克的腰。
夏洛克等待茱蒂趴穩了,才站起身,將茱蒂穩當地背在身上,士兵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明明平時以嚴謹著稱的將軍,一而再再而三四為這個女巫破例,失去了之前的冷靜,難道女巫真的有如此誘惑力。
輕不可聞的笑聲從茱蒂口中發出,夢裏的夏洛克竟然如此百依百順。她暫時原諒夏洛克之前的步步緊逼,下次只要他在現實中的行為過分霸道,她照樣可以在夢裏指揮他。
這一群士兵又重新踏上了去往皇城的路途,儘管夏洛克背着茱蒂,但一點也沒有吃力的樣子。茱蒂心情很好地趴在夏洛克的背上,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比在囚車裏還要愜意。
茱蒂的灼熱呼吸噴在夏洛克的脖子裏,她自己毫無察覺,但夏洛克卻有些懊惱。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一時頭腦發熱,居然會聽茱蒂的話將她背起,可現在也沒有退路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只有茱蒂的腳鏈拖拉在地上的聲音。大家都沉默着,沒有人開口說話。因為這樣的隊伍着實怪異了一點,女巫和人類的世界不再存在着界限,被強制扭曲在了一起。
不知走了多久,地上的植被慢慢減少,樹木也稀疏了起來,森林的邊緣已經近在眼前。走出森林,就是目的地皇城,越往前走,高聳雄偉的城堡逐漸顯露出了全貌。
城中來來往往的百姓好似遭受了什麼災難,臉上俱是愁雲滿布,見不到一絲笑容。打聽一番才知道,不久前,城裏出現了一種怪病,每個人死前都是痛苦難耐的神情,卻找不出疾病的來源,大家只能認為是上天的詛咒。
士兵們回家的喜悅也被沖淡不少,雖說很多人都上過戰場,但是家裏多少有些人在等着自己。可這並不包括夏洛克,夏洛克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沒走多少時間,就來到了皇室城堡的門口,出人意料的是,國王和他現在的親信彼得森公爵在等候着他們。
夏洛克將背上的茱蒂放下來,而國王一見到茱蒂,眼睛立即放出光來,摩擦着自己的拳頭,貪婪地上下掃視着茱蒂。
茱蒂對上國王的眼神,他露出一副就像看見了美味大餐的表情。她全身的雞皮疙瘩一瞬間立馬立了起來,就像一條粘稠濕潤的極北蝰趴伏在她的後背,伺機而動。
這一切不平常的背後隱藏的絕對不是令人安心的存在,隱隱約約能夠嗅出陰謀的味道。國王和公爵對視了一眼,像是在沉默中達成了什麼協議。
下一秒,國王做了一個手勢,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眾多士兵圍了上來,將夏洛克和茱蒂制服,他們倆被拉得遠遠的,茱蒂被套上了剋制女巫的器具。
夏洛克似乎已經知道了些什麼,沒有任何掙扎,就被眾人壓制在地。他的臉背對着茱蒂,她看不到夏洛克現在的表情,就算是在夢裏被一個效忠了半輩子的人無情地拋棄,心情一定不會很好。
國王並沒有因為夏洛克的服軟而對他有所退讓,他命人當場駕起高高的柴台,將夏洛克緊緊束縛在台上的最高點,親自拿起火堆,走在檯子的下方,想要快速點燃火堆,燒死這個對他構成威脅的心腹大患。
國王召集了全城的百姓,他大聲地宣佈道:“我所有的子民,最近城裏的疾病不斷,死掉的人也逐漸增多,這實在令我萬分痛心。如今我終於找到了罪惡的根源,找出了解決的方法。”
國王清了清嗓子,刻意停頓了一下,等到圍觀的百姓們開始騷動起來,議論聲慢慢變大的時候,才舉手示意大家安靜,繼續解釋。
“上帝給了我指示,原來是我們的福爾摩斯將軍在戰場上殺掉了太多的人。那些人的冤魂就盤踞在城中的上空,不肯離去。所以我們被下了詛咒,造成現在的局面。”
無知愚昧的百姓聽完國王的話,都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國王趁勢追擊:“現在有解決的方法,就是要燒死福爾摩斯將軍,貢獻出他的靈魂,為戰場死去的冤魂贖罪。不過多年來,將軍為我們擊退敵人,保衛我們的家園,我實在是於心不忍。”
國王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表現出殺害夏洛克會使他痛苦萬分,卻一面偷瞄着百姓的反應,希望他們來反駁他。
人群中陷入一片沉寂,不像之前的討論聲一樣熱烈,大家似乎都沉浸在左右掙扎的猶豫中。
這時,突然有一個聲音打破了平靜:“燒死福爾摩斯將軍,既然是他犯下的錯誤,那就讓他為我們犧牲吧!燒死他!”
“我還不想死!”人群中又爆發齣劇烈的哭聲。
“燒死他,死了他一個人,我們就全部都可以活下來了。”
“燒死他!燒死他!”大家第一次團結一致,支持用夏洛克一個人的犧牲來換取全城百姓的性命,他們彷彿把夏洛克為他們在戰場上拋灑生命的行為擲之腦後,活下來的**佔領了他們的全部心神,在面臨死亡那一刻,每一個人貪婪自私的本性真實地展露出來。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從來威高震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每個英雄走到最後的結局要麼是橫死戰場,客死他鄉。要麼就是被滿嘴仁義的上位者壓制,用各種陰謀將其置於萬劫不復,英雄當初的萬丈光輝總會被歲月磨平,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茱蒂忿忿不平,她為夏洛克不值,卻對他接下來的命運無能為力。茱蒂已經被國王派來的侍衛控制住,她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夏洛克即將被活活燒死的結局。
國王壓下自己內心癲狂喜悅,他臉上的面部肌肉都有些微微抽動。他走到捆綁夏洛克的柴台下面,將火把扔進灑滿油的火堆中。剎那間,火苗躥得齊人高,夏洛克被燒死的局面已經不可逆轉。
在火光映襯下,天空有些發紅,火苗燃燒得很快,已經燒到了夏洛克的衣角,茱蒂被迎面撲來的熱浪燒得臉發燙,她的眼神不再清明,取而代之得是瘋狂和陌生。
茱蒂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她感覺自己置身於全然不見天日的世界。永遠找不到出口,每條通過光明的路都是崎嶇不平的,一直有一雙大手操控着她。當她想要逃離的時候,給予她痛苦的懲罰,日復一日,他們就像幕後玩家,隨意擺弄着手上的棋子。
是不是曾經有這麼一場大火燒盡她的命運?顛覆她的生活,茱蒂不再記得自己是誰,也忘記了有關於夏洛克的一切相關事物。
茱蒂滑進自己的記憶迷宮,她也不想找到出口,她只想找到一個宣洩的地方,她要殺光這裏所有的人,踩着他們臨死前的絕望,讓全部人都和她一樣困進地獄。
身上的枷鎖被完全失去自我意識的茱蒂輕而易舉地掙脫,她立刻將火堆熄滅,高高跳上檯子,來到夏洛克的身邊。她手中沒有鋒利的寶劍可以砍斷束縛着夏洛克的鐵鏈,僅僅只是一揮手,鐵鏈就自行掉落,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茱蒂俯身擁抱住了夏洛克,身體在顫抖,眼神在憤怒。國王渾身發抖地將公爵抵擋在胸前,希望擋住茱蒂的怒火。
茱蒂站在高台上,冷漠地看着底下每一個的表情,她沒有湧出任何憐憫之情,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將這裏全部毀滅。她揮一揮手,漫天的火點落在城中,被火燒及的人們發出刺耳的尖叫,他們大聲咒罵著邪惡的女巫。
火勢越來越大,首當其衝的的城堡已經火光衝天,火光的熱焰舔舐着茱蒂的皮膚。茱蒂聽着人群中不斷傳來的哀嚎,她緊緊握住夏洛克已經燒傷的手,失神地坐到地上,這一刻她真正變成了一個長期寄居在黑暗裏的惡魔,永遠找不到出路。
茱蒂抱着夏洛克的屍體,將頭埋進他的脖子,她不知道怎麼才可以在不斷滑進黑暗的歧途中活下去。她嚎啕大哭,哭得就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孩子,淚是苦的,因為它包裹着茱蒂的孤獨。
天空開始下起雨,瞬間澆熄了還沒有蔓延開來的罪惡,只有茱蒂所在的高台上還燃燒着大火,茱蒂緊抱夏洛克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隱若現,他們的世界緊緊地纏繞在一起,永遠也沒有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