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
袁含之安心在院中“養傷”,胳膊上裹得一層層的,心中害怕等自己傷好了,她便要走了,乾脆一直裝傷,換藥都讓管事來,不許別人看。
魏人秀同他到底還未有肌膚之親,她倒想看一看創口,袁含之便道:“破皮爛肉的,別嚇着你。”他說謊心虛,一面說一面漲紅了臉色。
魏人秀在家時常看哥哥們赤膊,身上自然也有結了疤的傷口,可他將自己當作尋常女孩看待,心裏又覺得甜蜜,看他臉紅又總有些羞意,每回換傷葯,她便自行退出屋去。
這麼一留留到年關,除了裹傷,尋常同吃同坐,一刻都不分開,看着倒比尋常夫妻還要親近得多,書僮看這情態悄聲問管事:“咱們往後是不是要叫娘子作夫人了?”
他還從沒見過大人對哪個女人這麼上心,尋常過平康坊,他連眼睛都不斜一下,香粉味兒一重,還得掩鼻而過,似這樣的人成日裏阿秀長阿秀短,可不就是上了心,都知道偷摸吩咐他去銀樓買珠釵金簪了。
大人在陛下娘娘那兒這麼得臉,這回一傷,又是千里迢迢送回京城來,又是三不五時賜醫賜葯,同僚送來的點心吃食都不知道有多少,討要一個犯婦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這一個先叫夫人,等真的夫人進了門,再論大小,書僮這麼說著,又被管事打了腦袋:“你這些渾話可不許讓大人聽見,等他發賣了你,才知道利害!”
書僮吐吐舌頭,他還不是在替大人擔心,永樂坊中住的都是官兒,一間間小院子裏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兒,隔壁王大人家裏便是妻妾不和,說話高聲些,左鄰右舍都能聽得見,獅子吼起來,王大人還時常躲到袁家來。
為著袁含之面嫩,拒絕不了此等事,王夫人又不能提着門栓到別人家來打丈夫,只好折騰那個小妾,上個月終於提腳賣出去了,得了七八十貫錢,又是扯布做衣又是買珠打釵,娘子人這樣好,萬一真夫人進了門,也折騰她,自家大人可受不了這妻妾的氣。
管事聽他這些話又是嘆又是笑,個中情由雖不能告訴他,他到底是忠心為主,又打了他一下,這回卻輕得多:“辦你該辦的事兒,這些自有大人去操心。”
魏人秀刻意不讓自己去想前線的父親兄長,自家軍隊節節敗退,把永平帝抬出來都不能阻斷秦昭軍隊前進的征程。
各地在大業統治之下已經二十年之久,人人都想繼續過太平日子,又不住有中央官員叛逃到秦昭軍營中去,等幾座城池互相串連反投大業之後,連魏人秀也已經退守劍南道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她略一駐足,庭院中的僕役便暗暗盯緊了她,魏人秀自知難逃,何況山長水遠根本逃不到父母身邊,守着小院,就當這安閑日子是偷來的。
袁含之不出去,外人也不進來,關上院門便能自度春秋。
衛善也不派人去打擾,魏人秀自知那些個廚子門房都是來看着她的,有事除了吩咐書僮之外,並不出門邊去,心中不住牽挂父母兄長,可卻不敢打聽。
魏人秀回到京城落戶袁家的事,除了秦昭衛善知道之外,便再沒人知道消息,卻漸漸傳出袁大人病中有個寵愛的宮人了,袁家小院裏也漸漸有了煙火氣。
崔芙在九月初生了個女兒,衛善等到孩子大些,崔芙緩過來些,便親自出宮到輔國公府去看她,看她靠在床上休養,嬰兒用粉錦緞的小包被裹起來,吃飽了奶正睡在母親身邊。
衛善一看就道:“生得倒像她父親。”
崔芙躺在床上,還待起來行禮,被衛善給按回去,抱着孩子笑開了眉眼,滿是蜜意道:“我也覺着她眉毛眼睛長得都像夫君。”只嘴巴像了崔芙,十分秀氣。
崔芙將要生產的前一個月,衛修便不時送信回來,一時囑咐東一時囑咐西,甘露殿裏書來信往便沒停過,到真生了,恨不得能立時插翅回來看她,待知道是個女兒又着急收羅起各色小東西來,看見什麼好的新奇的玩意兒便都想給女兒買來。
崔芙懷胎的時候便想着要給衛修生個兒子,他這個年紀的男子,膝下都有好幾個孩兒了,成親早些的,這會兒都要替兒子相看媳婦了,這胎生下來是個女兒,崔芙心中總有些難受。
衛善接過孩子抱在懷裏掂了掂,越看越覺得像小哥哥,看到他成婚美滿又得了女兒,心裏十分寬慰,一抬頭看崔芙眉間暗有憂色,略略一想明白過來,是自個兒時時關切,雖沒提過生男生女的事,她心裏又怎麼會不惦記着。
衛善抱着孩子誇了幾句孩子生得好,交給乳母才又對崔芙道:“你可是因着生了個女兒,心裏覺得對不住他?”
不等崔芙點頭,衛善便笑一聲:“別犯這些傻念頭,等他回來且不知怎麼愛呢,咱們家沒有這些規矩。”一面說一面拿出一把玉鎖來,放在孩子身邊,“名兒等小哥回來再起,他還不知怎麼搜腸刮肚呢。”
衛善說完話,一眼睃着了個姑娘,正怯生生跪在一邊,衛善沒瞧見她,她便跪着不敢起來,既不敢退又不敢進,老老實實縮着脖子,一動不敢動。
崔芙這才道:“謝家妹妹來看我,她膽小得很,見了娘娘不敢動彈。”
上回看見謝九還是十一二歲的模樣,那會兒模樣已然出挑,此時她該十四歲了,身量拔高了一截,眉目間稚氣漸脫,容色間有艷光,極是嬌媚的模樣,雖然身上只穿了一件半舊不新的衣裳,頭上花釵也沒兩朵,可光是唇間一抹丹色,便足夠引人矚目了。
她回回看見衛善都不敢抬頭,衛善便道她確是膽小老實的,這才讓她起來,看她束手縮腳的立在床邊,倒似是崔芙的侍候丫頭,擺一擺手道:“成啦,你們倆要說體己話,倒是我來得不巧。”
衛善回輔國公府就似是回娘家,連儀仗都輕簡了,也不要太監來傳旨意,免得驚擾了崔芙,看完即刻便走,崔芙反而留她:“娘娘可能留下用飯,叫廚上整治幾個娘娘愛吃的菜。”
衛善搖頭拒了:“不必啦,宮中還有許多事務要理,她必是難得出來,你好容易將人請來了,多說說話便是。”
說著賞了謝九一根金身玉百合簪頭,見她還不敢抬頭看自己,也不曾多想,等衛善離開,崔芙這才道:“你可真是,娘娘幾回都看見你,你偏偏一個字都不出,往日的靈巧到哪兒來去了?”
謝九抬起頭來,這才又坐到崔芙身邊:“我也不知怎麼,只要見着娘娘便覺得她通身威儀,連頭都不敢抬。”
崔芙蹙蹙眉尖:“娘娘最可親不過的人,見了你回回都有賞賜,你卻這樣怕她,倒是古怪。”正說著,孩子哭了起來,崔芙趕緊讓乳母把孩子抱到身邊,有衛善寬慰,她心中好受得多,抱着孩子怎麼也不肯撒手。
謝九這才拿出一隻小金鎖來,這是偷偷用自己的金耳釧打的如意平安鎖,輕是輕些,卻是她的心意:“剛才那些個緞子金玉是族中長輩借我的手送的禮,這個是我自己的,姐姐別嫌我簡薄。”
崔芙一把拉住她:“又胡說了,我自家姐妹哪一個不如你貼心,偶爾想想說不準兒咱們前世就是姐妹。”一面說一面笑,取過金鎖來,看樣式十分精巧,知道她是花了心思的,嘆息一聲:“你偏偏這樣倔強,都認了姐妹,怎麼就是不肯收下我的禮呢?”
“就是姐妹才不能收,真的收了,又如何長久相處?”謝九到底婉拒了,要是真的收下東西,家中長輩更不會放過她,必要她扒着崔芙才好。
心裏知道這回皇后賞賜絕瞞不住,想必回去又有一番口舌,心中嘆息,打點起精神來陪着崔芙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告辭回去。
衛善說回宮有事還是當真有事,小德子匆匆來稟報,她一出府門便問是何事,小德子道:“永樂坊袁大人院裏有喜事。”
說得吞吞吐吐,衛善卻一聽便明白了,這是魏人秀有喜了,她看了小德子一眼:“太醫摸過脈了?”
小德子點點頭:“摸過脈了,是上門替袁大人複診時,她自請摸脈的。”一摸便是喜脈,想必是她自己心中有數,這才請求太醫號脈。
袁含之這病裝了兩個多月了,一直不見好,魏人秀心中也疑惑可又知道袁含之痴愛寫詩,在家時一日掃出來的廢紙都不知道有多少,袁夫人嫌棄兒子這麼寫太費紙張,讓他必得將一頁都寫滿了才許扔。
這樣的性子,生生忍住了兩個多月不握筆,怎麼也不能夠,魏人秀留的日子越長,便越是安穩,兩人本原就有夫妻之名,一屋獃著,情到濃時,袁含之還待忍耐,魏人秀卻早已經存了主意,水乳相交,擔了袁含之妻子這名這麼多年了,一夕成真。
此時還腹中有子,魏人秀聽見太醫的話便着手做起小衣裳來,袁含之卻痴獃呆坐了半晌,這才立起來,甩着胳膊要去寫信,包着的那一隻不能寫,便用左手寫字,告訴母親,他有孩子了。
衛善聽聞消息,目色一沉,對小德子道:“派個婦科大夫去,叫人看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