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相看(一)
李心歡收了溫庭容的帕子從幽篁居出來,提着裙子下石階的時候碰到了朱素素,她小跑過去,甜聲問:“母親,您去哪裏?”
朱素素捻着帕子淺笑道:“你祖母喊我去一趟,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天氣轉涼,朱素素已經換了杭綢褙子和裙子,她伸手牽着李心歡邊往千帆堂走,邊道:“聽棠梨姑娘說,你祖母把你大伯母也叫去了,不曉得為了什麼事。”
朱芸知道兩個兒媳婦之間的微妙關係,雖說明面上沒有罅隙,卻一直是不對付的,兩人處於朱素素一直退讓,吳美卿有氣無處撒的狀態,因此老夫人從來不把兩個人一起叫去,除非是內宅有什麼大事,須得兩房一起商議的時候。
朱素素這才有些不解,李家一向安定,又會有什麼事要叫她去?
李心歡默默地聽着,沒有做聲。朱素素看了看尚純真無邪的女兒,隨即繼續看着前路。
這次就算不在幽篁居門口遇到李心歡,朱素素也想把女兒帶過去,叫她多學學內宅之事。再有才情的姑娘,終究是要嫁人,逃不過禮教束縛,該學的俗務還得學。再者,兩房之間關係以及對外的人情往來,朱素素也想李心歡開始接觸一些,等到十二三歲要說親的時候方不至於失了李家小姐的儀態和氣度。
李心歡略低着頭跟在朱素素身邊,一雙眼睛汪了碧湖一般澄澈,模樣上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心裏頭想的什麼,誰也不知道。
到了千帆堂,穿過前廳和中庭,到了後院的西次間裏。李心歡一進隔扇就看見榻上的吳美卿坐在朱芸旁邊,婆媳兩個正言笑晏晏,見來人了,吳美卿忙從榻上起來,坐到了下首的位置上,眼眸里似乎還帶了一抹得意之色。
若是外人看起來,肯定也會以為,朱芸明明是朱素素的堂姑,怎麼反倒和吳美卿更加親近。
當年吳美卿要嫁進來之前,也知道未過門的弟媳是准婆婆的堂侄女,婆媳二人帶着一層血緣關係,朱素素和李拂一還是青梅竹馬。本來這種複雜的家庭環境,讓吳美卿本能地排斥,可這是母親臨終前替她定下的一樁婚事,卻也只能答應了。
吳美卿是抱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嫁進李家的,卻沒想婆母朱芸不但不給她立規矩磋磨她,對兩個媳婦也並沒有偏頗之處,甚至有時候還多偏愛她一些。朱芸的態度給了吳美卿極大的安全感,在得不到丈夫十分真心的情況下,她毅然選擇了親近婆婆來保持自己的地位。
婆媳和妯娌,朱素素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卻並不刻意去爭什麼,血親就是血親,永遠斬不斷,實在沒什麼好爭的。
李心歡跟在朱素素後面,低着頭行了禮,聽到祖母的聲音方坐在母親下邊的位置。朱芸手邊酸枝木鏤雕鑲理石八角矮几上擺着個金漆青龍八竅香爐,裏面熏着這個季節開花的美人蕉香,裊裊青煙飄繞過來,縈繞在鼻翼之前,清香沁脾。
朱芸帶着鶴鹿同春的綢布抹額,眼角紋路明顯,但雙眼有神,她端坐在榻上笑道:“你大嫂說錢尚書的夫人明天約她一起到鎮國寺去上香,我瞧着你在家中也拘了一兩月了,不如一塊兒去吧,歡姐兒和巧姐兒也去。”
大明京都雖在北直隸,但南直隸亦有一套一模一樣的中央官制。不過到底是遠離天子,這裏早已淪為大臣們養老或是被貶謫的地方,六部之中,唯有戶部和兵部還有實權。
錢大人就是南京戶部尚書,長女已經出嫁,家中還有個二女兒待嫁。錢夫人平白無故約着吳美卿一塊兒去上香,用意實在明顯。而且是挑在李心質考試之前,若將來中了,錢家就能比別的中意李家子弟的人捷足先登,若不能中……只說相看不如意則可,錢家人也是頗有心思。
不過朱素素不解了,讓她去做什麼?
朱芸又道:“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我若不是腿腳不便,便親自去瞧了,有你們妯娌兩個看着我才放心。”
原來是想讓她經一經眼,朱素素自然不會拒絕,便暫時應了,又怕吳美卿會多想。
又說了一會子閑話,朱芸便打發她們走了。朱素素走之後,吳美卿還刻意多待了會兒,老夫人囑咐她說:“汾兒,朴一下場在即,這事你先別告訴他,省得亂了心神。錢家雖然好,娶婦要娶賢,得先看了品性再說。這事叫修潔去不是不信你,有兩個人把持着,總要好些,你也別多心。”
吳美卿笑着應了,當年長子李心默的婚事也是老夫人做的決定,媳婦謝遠黛果然很好,這件事上她還是十分信任婆母的,於是行禮了也走了。
……
朱素素從千帆堂回來,也操心起了義弟的婚事了。雖然溫庭容也十五了,可他到底不是李家的人,婚姻大事暫時還由不得他們做主。
李心歡見母親垂頭若有所思,心裏也犯起嘀咕,錢李兩家甚少來往,好端端的約着她們家去上香是為什麼?
李心歡雖知人情冷暖,通情達理,但對男女之事尚未開悟,一下子並沒有想到兩家相看的層面上去。
到了隔日,李心歡也沒想明白,大清早就跟着母親和大伯母去了鎮國寺。
李心歡和李心巧一上車就交換了眼神,礙於長輩在場,兩人也沒有過多交流,只聊了刺繡學到什麼地步的話兒,一個說能做小衣裳了,一個說能用平針綉抹額了。
到了鎮國寺山腳下,遙遙望去天階猶在眼前。吳美卿是武將之後,朱素素也勤於鍛煉,她們兩個倒不怕吃力,受累的是兩個小的。
一眾人上了山,到了鎮國寺門口,果然見錢夫人帶着女兒和僕婦在門口等着,見了李家的人裝作巧遇,上前熱絡地打招呼。
鎮國寺師太姑早在門口候着,瞧着兩家的主都來了,忙上前來牽線搭橋,道:“問三位夫人安,前日得知兩家都要來,貧尼想着幾位應是相識,且又都是女眷,便擅作主張讓二位擇同日而來,請勿見怪。”
在寺廟替人做這種事也不是頭一次了,況且這次還是戶部尚書夫人,最不缺的就是銀錢,師太求之不得,這番話裡外都在自責,面上卻是帶笑的。
鎮國寺的師太又道:“寺廟已經清了場,請夫人們裏面說話吧。”
進了寺廟,師太先把人帶到一間小院裏的客房安置下,叫了四個小尼姑來伺候,便對幾位夫人道:“此處已經清掃過了,夫人們安心休息,這幾個小姑子也都是乖巧的,若有吩咐,使喚她們便可。”
錢夫人把師太送走,便關起門來和吳、朱二人說話。
錢夫人先開口把李家的兩個姑娘都誇了一遍,又問了哪個是三姑娘。吳美卿把李心巧拉到面前笑道:“這是小女,那一個是我侄女,在家中行四。”
錢夫人這次主要是為了和李家大房相看,眼神雖在李心歡面上流連幾番,卻對李心巧有更多溢美之詞。
錢夫人把二女兒也拉到吳美卿面前,道:“這是我家二娘,今年十三歲了,平日裏喜歡讀書刺繡,很是聽話懂事。”在她的眼裏,自己的女兒當然是最好的。
錢二娘給吳美卿和朱素素都請了安,圓眼睛,容長臉蛋,雙頰紅如桃,低眸垂首的樣子確實很乖巧。
吳美卿瞧了心裏很是喜歡,熱絡地拉着錢二娘問了好些話,問她讀什麼書,刺繡學到什麼地方了,小姑娘回答地中規中矩,說讀過《女戒》,四書也略看一些,現在已經能夠綉山水雙幅的屏風了。
李心歡和李心巧對視一眼,便又看着錢二娘,都沒有多說話。
錢夫人與吳美卿相談甚歡,越聊越深,一下子說到兒女婚事上,才捂了嘴,收住話,看了錢二娘一眼,對三個姑娘道:“姑娘們出去玩吧,我與你們母親說說話。”接着沖丫鬟示意,讓她把小姐們都帶出去,讓小尼姑們帶着在寺廟裏轉轉。
好容易得來的自由,李心歡和李心巧兩個立馬起身,行了禮便退了出去。
李心歡讓丫鬟留在院子裏,只叫一個小尼姑在前帶路,李心巧看了一眼母親的丫鬟,意思和李心歡一樣。
錢二娘方才在屋裏的時候很靦腆,這會子卻很有主意,對錢府的丫鬟道:“你也不必跟來了,我與兩個妹妹一道走動走動。”
於是小尼姑帶着三個小姐往彌勒佛的寶殿去。小尼姑面容白凈,五官只能算周正。她見三個小姐都沒說話,氣氛有些僵硬,也不敢隨意插嘴。
錢二娘和這李家姐妹兩個不相熟,又有小尼姑在場,也不太好意思講話。
到了寶殿門口,李心巧說要去拜一拜佛,問李心歡和錢二娘去不去。
錢二娘見李心歡搖了搖頭,便也跟着搖了搖頭,輕聲對李心巧說:“三姑娘你去吧,我們在門口等你。”
李心巧見錢二娘主動說話,也報以友好的一笑,提着裙子跨過門檻便進去了。小尼姑跟在後面進殿,幫忙鋪蒲團、點香。
李心歡不曉得錢二娘的脾氣性格,不敢貿然開口,不過見此人方才對李心巧說話還算客氣周到,第一印象不壞,對上對方的眼神便笑了笑,省得尷尬。
錢二娘看着李心歡水潤的雙眼,雙頰笑起來像個肉丸子,不禁心生歡喜,燦然笑道:“四姑娘長的真可愛。”
李心歡不是頭一次被誇,但被一個陌生姑娘這麼說,還是有些害羞,臉上浮紅一片,含羞垂了垂眸,正想着拿什麼話去回人家,抬眼卻看見錢二娘絞着帕子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錢二娘吸了口氣羞澀地問李心歡:“四姑娘……你家舅舅今日怎的沒來?他今年不是不下場嗎?”
李心歡笑容凝在臉上,愣了一瞬,笑意慢慢淡下來,答曰:“舅舅舉業勤勉,不常出門。”
面上帶了一抹失望,錢二娘哦了一聲。恰巧李心巧從寶殿出來,佛門清凈,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李心歡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