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坦然

77.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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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韞曾任禮部尚書數十載,主持了多場大型祭祀儀式,對朝廷各種儀制如數家珍,並且養成了恪守禮制習慣。可是久經官場后,他才發現這些不過是帝王操持朝政的手段,權臣弄權的途經,真正遵守祖制,對先人顯懷敬畏的人,並不多。

看穿本質,摸透人心的李懷韞一度苦悶,幸得妻子長久開導,才脫離鬱郁之態,致仕之後,便醉心書畫。現在最喜歡的事就是到處收集字畫,與朱芸共欣賞,或是一時興起,賭書消茶,吟詩作對。他如今性格淡泊致遠,比起原先的刻板迂腐倒是和藹可親了許多。

朱芸看着畫笑着點頭道:“是很好的畫,青松翠柏,俯仰有姿,掩映着深靜別緻的院落。畫面由近及遠,幽邃清曠,頗有遊目騁懷之感。你眼光很好。”

李懷韞愈發得意,顴骨泛紅,容光煥發,爽朗笑道:“多虧你日日熏陶,否則便要錯過這寶貝。”

朱芸的目光從畫卷移到丈夫的臉上。李心歡從祖母褶皺帶斑的臉上看到了融融春意,那雙已經不再明亮的雙目,像被人撕開一道小口的一壇陳年佳釀,不住地往外溢出醇厚的香味。

李心歡走下羅漢床,出神地盯着祖父祖母,靜悄悄地往門外走,直到退出一步堂一對眼珠子才重新活過來。她跑回一步堂拿了禮物,給溫庭容送去。

溫庭容這個時候果然在房中——朱素素不許李心歡喧賓奪主,溫庭容也很自覺,不會攪了前院的好事。

溫庭容見外甥女懷抱一個不輕的盒子,淡淡瞥了一眼道:“到這處來做什麼?”花廳那邊正熱鬧,李心歡是個愛玩的性子,應當留在那邊才對。

李心歡把禮物奉上,道:“這是送給舅舅的。”

李心質一份,溫庭容一份。

溫庭容也不多問,默認收下了。

李心歡順便把之前幫溫庭容洗凈的帕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她走的時候扶着隔扇看着書桌前長身玉立的舅舅,站了好一會兒才離去。

哈切一個接一個,李心歡實在覺得累了,強忍困意回到屋裏躺在榻上睡了,還是梅渚看見她就這麼躺下,趕緊拿了白羊絨氈毯蓋在主子身上。

……

李家的堂會辦的很順利,至少之前錢夫人往李家大房身上潑的髒水,如今都洗凈了。天黑之前送走了賓客,吳美卿就去跟老夫人稟了今日的情況。

朱芸見一切都意料之中,便把大兒媳打發走,很快也歇息了。

吳美卿今日很累,但更多的是高興,她回隨遇堂的時候李拂一已經在床上躺着了。

除妝去簪,揮退了丫鬟,吳美卿也脫衣脫鞋下榻,蓋了另一床被子,長嘆一聲。

燈還沒熄,李拂一橫眉英目對着帳頂,沉聲問:“嘆個什麼氣?”

“妾身在想……孩兒們什麼時候才能都好好的。”錢家一事着實讓她勞心勞力,吳美卿生怕孩子走了錯路,將來一生都過的乏善可陳。

李拂一身材魁梧,寬肩靠近妻子,摟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朴一和心巧不也化險為夷了么?”

吳美卿溫順地靠在丈夫的肩頭,嬌嬌地嗯了一聲。

李拂一猶疑着伸手去解妻子的裏衣,卻聽見吳美卿推着他的肩膀媚聲道:“妾身今日乏了……”

臉羞紅,李拂一拿開手,拉了拉被子面朝裏面睡去。吳美卿咬唇,想搭着丈夫的肩膀說什麼,終究還是咽下嘴裏的話,起床拿着剪子狠狠地剪了燭芯,躺床上把被子往身上重重地一裹。

李拂一今日也累了,方才的熱情又被妻子打斷,正苦悶,熟睡之際,忽被踢了一腳,不禁悶聲道:“你踢我作甚?”

吳美卿咬了一口錦被,沒好氣道:“無心之舉,睡吧!”

……

李家堂會辦完,接着便是吳家。李家大房二房都去吳家給吳畏賀喜。

因吳家沒有旁的女眷,吳正卿覺着兩個兒子住前院不方便,一家四口便都住在內院。

李心歡和李心巧結伴在內院做客,姐妹兩個早就對吳家輕車熟路,一到吳家就去了吳畏所在的棠桂居。

棠桂居是間兩進的院子,是由海棠和桂樹得名,中庭種了西府海棠、兩排各類桂樹。

寒冬過去,棠桂居海棠花將開未開時,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等到春暖花開時候,橢圓的葉子襯托着一大朵漸漸變粉的花兒,院子的四角好看極了。金秋八月,桂花也開的旺,香氣能從中庭飄到外院去,隨便一搖落得滿地五彩斑斕,隨時都能收了桂花做桂花酒或是桂花糕。

不過這個時候就沒這麼好的景緻了,於是姐妹兩個來之後也沒有逗留太久,只是把禮物送上,便要回內院宴席處去。

吳畏收了兩個妹妹的東西,單手抱着,不忙着拆開,滿臉笑意道:“這會子我院子裏無甚好玩的,我大哥院子裏的梧桐好看極了,若是你們不急着走,就去瞧瞧。”

李心歡想着黃澄澄的梧桐葉子,玩心大發,甜聲道:“好呀,我們這就去。”

李心巧心想,也有好久沒去過梧桐苑了,正好去看看大表哥,便和李心歡一道牽着手走了。

吳畏等人走了才打開禮物,姐妹兩個送的都是一套文房四寶,倒是沒什麼新意。正好看見受傷的拇指,他又想起前日李心歡替他包紮的認真樣子,覺着表妹的禮物已經很好了。

吳畏對鏡理了理寶藍色的曳撒,神采奕奕地去了前院。等他走到的時候,那邊的姐妹兩個也到了。

兩個小娘子一來,丫鬟碧游忙去通稟,吳輝衣冠整齊地在後院明間裏等她們。

姐妹兩個牽着手進去之後,一下子就被中庭里的一顆大梧桐給吸引了,明黃的葉子落了一地,像撒滿了黃金,踩上去還有微不可聞的細碎聲。

碧游在前引路,笑着告訴兩位姑娘道:“娘子們要是喜歡看梧桐,待會兒到後院去,後面的院子裏種着一溜梧桐樹,比這棵還高大,落在地上的葉子都沒有掃去,堆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和極了,就像在棉被上走了一遭。”

李心歡聽了拍掌道好。李心歡問:“是大表哥不叫你們掃的?”

碧游點頭道:“是,大少爺說有詩意,奴婢是不懂的,只不過聽大少爺的吩咐總是沒錯的。”

姐妹兩個到了明間,吳輝穿着茶白色綾地花綢斜領大袍袖坐在輪椅上等她們,頭上簪着根玉簪,笑意融融。因不常出門,他臉龐白皙,衣服顏色又頗襯皮膚,顯得人很秀逸文雅。

她們兩個上了石階進了隔扇給他行禮,吳輝搭在輪椅上雙手交握在一起,修長的十指像一把青白的蔥交錯在一處。

明間正中間的牆上懸着一副山水圖,圖下面放着一張紫檀藤心的桌子,並兩把配套的椅子。椅子兩側擺着兩溜黃花梨如意雲頭紋交椅,旁邊還有一張海青石琴桌,琴桌上沒有琴。吳李兩家,吳輝是唯一一個熱衷彈琴的人。

李心歡眼尖,在明間屋裏看見青玉纏枝蓮紋瓶里,插着一枝似曾相識的已經枯萎了的桂花枝。

吳輝帶着淡笑道:“許久不見你們姐妹,可是捨得來看我了,真是沾了畏哥兒的光。”

李心巧一臉羞窘,李心歡吐吐舌頭。

吳輝道:“是要來我這裏看梧桐的吧?”

兩姐妹被點明目的,俱不好意地笑笑,吳輝也不與她們計較,轉動輪椅,側過身子,準備出去帶路。李心歡就此看到大表哥的側身,那條萎縮的沒有右腿厲害的左腿,被衣裳遮住,只顯出一條腿形來,看起來和正常人一般健康修長,他的整個側面皎如玉樹臨風前,冰清玉潤,竟半點不比吳畏差。

丫鬟蓬萊幫忙推着輪椅,梧桐苑裏沒有門檻,輪椅出行很方便,四人一道去了後面的院子。

梧桐苑後面的院子裏種着一圈高大的梧桐樹,地上果然一片斑駁,樹葉子顏色或深或淺,明亮的光從頂上投下來,照在地面上花花搭搭的。院中間擺着一張海青石琴桌,桌上有一張七弦琴,大約是從前面明間移過來的。琴桌前配了一把椅子,旁邊還有三個天然木流雲槎供人坐。

吳輝熱情地引着她們兩個往前去,讓蓬萊扶着他坐在琴前的椅子上,興緻勃勃地道:“我給你們彈一曲。”

姐妹兩個均坐在木槎上,都拿兩手托着下頜眼巴巴地等着吳輝彈奏。

手起落在弦上,琴弦撥動,旋律溜進人的耳朵,吳輝彈了一曲《漁樵問答》,曲調悠然自得,飄逸洒脫,音韻豪宕,“靜簡”二字貫穿其中,略有隱逸意味。

彈到末尾處,李心歡忽然聽到曲中含有一絲絲的孤寂與苦悶,她微抬頭,看見吳輝眸子近乎閉上,嘴角帶着淺笑。

閉上眼嘴角彎彎,他想,還有半月就要開考了,真期待。

他身後陸陸續續又有人從船里出來,其中一人拍着他的肩膀阿諛道:“吳公子,您今年才十四吧?等到考完放榜那日,便是您年少成名的那日啊。”

南京指揮使的嫡次子吳畏,五歲成詩,十歲能挽長弓如滿月,在南直隸他早就成名了。若是十四歲的時候還能中舉,前途無可限量。

吳畏的身後又有人問:“吳公子,與你一塊兒師從李先生的那位小公子呢?聽說他今年不打算參加科舉?”

這人說的是吳畏姑父弟弟的小舅子——溫庭容。

想起溫庭容,吳畏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說起來,溫庭容也算他半個老師,平日裏讀四書五經的或是學習制藝的時候,這小子沒少指點他,不過這廝身上那股子冷清勁兒讓人太難親近,想起來就不舒服。

吳畏漫不經心道:“聽說是傷了右手吧,今年沒辦法參加了。”

有人嘖嘖惋惜道:“那真可惜,否則今年吳家和李家,至少要出兩個舉人咯。”李家和吳家是姻親,外人早把他們當做一家看待。

是啊,真可惜。吳畏想,如果溫庭容參加了,也許能中解元,以後這秦淮河的歌舞畫舫,也就沒自己什麼事,人人都去追捧新解元了。

不過那也不一定,按溫庭容那個性子,才不會和這些人縱情聲色。

沉悶地撞擊聲意一響,船靠岸了,吳畏面無表情地往岸上走去。船上的人挽留他,說他才來沒多久,要不再多留會兒。

吳畏婉拒。考試在即,頓覺秦淮河畔的歌姬沒什麼意思。

隨後船上的人又笑開了,少一個人而已,秦淮河照樣要燈火輝煌的。岸邊早有馬車來接吳畏,車夫等主子上了車,尊敬地問道:“主子,咱們回去嗎?”

“去姑姑家。”

吳畏的姑姑,嫁的是南直隸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李家的嫡長子,正三品順天府府尹李拂一。

馬車行駛得不疾不徐,車夫駕輕就熟地穿梭在南北街道,約莫一刻鐘,停在了一扇宏大的朱門前。

每逢初一十五,李家的晚輩總要陪長輩們吃一頓飯。月滿如銀盤,李家兩老住的千帆堂里,晚宴已經接近尾聲。李家都是讀書人,飯桌上,眾人趁着酒興正論着今年科舉相關的事。

吳畏到了千帆堂才坐下沒多久,發現席間少了溫庭容和李心歡,遂找借口溜了出來。

李心歡發現舅舅溫庭容不見了之後,早貓着腰縮着肩膀,像小耗子一樣悄悄溜走了。

出了千帆堂正廳,李心歡蹦蹦噠噠地來到了後院的放眼亭,竊喜道:舅舅果然在此。

放眼亭乃李府最高所在,看得見府外鱗次櫛比的房屋。只是天色已晚,站在亭子上隱隱約約能看見的也只有廊檐屋脊厚重的輪廓和萬家燈火,不過是徒增心中孤寂罷了。

溫庭容年十五,生的白凈,加上他寡言少語,常年都不愛笑的性子,養成了冷清孤傲的氣質,遠遠看去很不近人情,不好相與。

輕手輕腳地摸上了放眼亭,李心歡正要嚇他一嚇,卻反被溫庭容嚇住了:“你來做什麼?”聲音冷淡,不悲不喜。

李心歡有一隻腳還沒踏穩,被溫庭容這麼一嚇唬,整個身子往後仰去,差點要滾下石階,還好他一把拉住她,將她扯到亭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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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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