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請安
臨近八月,鄉試考期越來越近,李家大房的嫡二子李心質和吳畏都在備考。以往李家的堂兄弟姐妹幾個和吳畏常常會聚在一塊兒玩耍,如今正是緊要關頭,天氣也熱,都有些日子沒聚了。
李心歡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溫庭容不願意去參加科舉,但她知道舅舅有他的苦衷,有他的委屈之處,她也不去問。
七月底的一個下午,大雨過後,南直隸像是被洗過一遍,整個南京府都涼了下來。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李心歡脫下縐紗裙子,換了鸚哥綠春綢鶴望蘭褙子,配着蝶裙,梳了個一窩絲,頭上簪着一支素凈的玉簪,耳垂上一對丁香。食過辣的嘴唇晶瑩紅透,像抹了油亮的膏子。
雨停了有一會兒了,天色黑沉下來,梅渚吩咐平心和平意把院子裏的水都掃掃,又親自把門口鋪着的毯子換了乾淨的來。峰雪搭了把手,嘆了一聲道:“可算涼快下來了,趕明兒我就把扇子都收了。”
梅渚把乾淨的象徵著“金玉滿堂”的金魚海棠毯子鋪上去,看她一眼道:“急什麼,指不定哪天又要熱起來的,我看要等到中秋之後才能徹底涼快了。”
難得涼快,李心歡想出去走走,從內室出來,道:“我去外面逛逛,過會兒就回來。”
梅渚把髒的毯子交給峰雪,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小姐,天都黑了,您上哪兒去?我跟着您吧。”
“就去舅舅那裏看看,不曉得他的手好了沒有,去一趟就回來。”
李心歡走了,峰雪抱着臟毯子,急急到:“梅渚,你快跟上去,天黑地滑的,小姐摔了可怎麼好。”
答應一聲,梅渚就跟上去了。
一步堂的院子還沒鎖門,李心歡出去之後往幽篁居去,兩個院子隔的不遠,道路又格外熟悉,她走的很快。因路上有水,需得照着月光,看哪處反光,得躲過去。一路走去蹦蹦跳跳的,時不時還偷偷笑兩聲,十歲的小姑娘還一身孩子氣,看着好笑。
梅渚在後面追的急,鞋子已經打濕了,只得一邊走一邊喊李心歡慢些。
忽然迎面差點撞上個人,李心歡及時剎住步子,抬頭看高了她約莫一個頭的男子,睜大眼睛喊道:“表哥,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吳畏,穿着寶藍色曳撒,打扮得隨性簡單,但他面容俊朗,周身散着貴氣,往這兒隨便一站,也是個美男子。
吳畏背着手,嘴角笑容很大,他的眼睛不像溫庭容一樣狹長,濃黑的長眉下是一雙灼灼虎目,炯炯有神。
“表妹,去哪裏?”
“表哥,你去哪裏?怎麼來我家中了,這會子你應該在房裏溫書才對呀。”
吳家父母雖管得緊,卻也攔不住吳畏不羈的性子,有時候略任性些,其父吳正卿也懶得說他。
吳畏抬頭望天,他道:“天氣涼了,在家悶了好些日,想着老師師母,就來看看。”吳畏和溫庭容都在李拂念手底下上過課的,而且還常常開小灶,所以喊一聲“師父師母”合情合理,也更親切些。
李心歡哦了一聲,道:“我們才吃過飯不久,我父母親都在,你去吧。”
梅渚剛追上來,李心歡又往前去了。她匆匆向吳畏行了個禮,便又跟了上去。
吳畏站在後面看李心歡拎着裙子偶爾跳來跳去,小兔子一樣可愛,他忍不住笑了笑,便跟在後面慢慢地走,準備回家去了。
……
李心歡到了幽篁居里,後院種的箭竹都被壓彎了,竹露滴在地上,響聲清晰,還透着雨後的芬芳。她從箭竹旁邊走過去,吸了吸鼻子,扯了一片葉子擦乾淨上面的水珠,隨意地插在頭上。
整個院子裏,只有書房亮着燈,李心歡走進書房,在門口的毯子上踩了踩,甜甜地喊了聲:“舅舅。”
溫庭容耳聰目明,早聽見了動靜,擱下筆,揉了揉左手的手腕,淡淡道:“夜裏下雨,你怎麼來了。”
李心歡跑到他面前,露出一排白白的貝齒,“雨停了呀。”
往窗外看了一眼,溫庭容才發現,雨停了。他還覺着自己耳朵挺好使的,卻只能聽見李心歡的腳步聲,聽不見雨停的聲音。
勾了勾嘴角,溫庭容道:“來找我做什麼?”
“也沒事,就是看看您的手好了沒有。我回去啦。”
溫庭容伸手去拉轉身要走的李心歡,正好勾着她后衣領,李心歡身子往後一仰,一隻腳抬了起來,差點要摔倒。溫庭容抵着她的肩,扶着她站穩了,輕聲道:“頭上有葉子。”
溫庭容把李心歡頭上的竹葉取了下來,李心歡摸了摸頭道:“是我自己簪上去的。”
“哪有把竹葉簪在頭上的。”
李心歡轉過身反駁他:“原先也沒有把簪子簪頭上的呀,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有了第二個。”
溫庭容不與她爭辯。
溫庭容催她:“早些回去歇着吧,夜裏記得蓋被子,省得着涼了。”
門外站着的梅渚,跟着李心歡一道回去了。
李心歡回去的時候,往父母親的書房裏看了一眼,已經熄燈了,她納悶了,吳畏表哥走的這麼快?
一步堂的院門關了,上上下下都靜悄悄的,李心歡一夜好眠。
*
八月初一,李家的後輩們都要到老夫人朱芸哪裏去問安。
老太爺李懷韞如閑雲野鶴,對後輩們慈祥溫和,只是不常見到他的蹤影,今日他就不在千帆堂里。
老夫人朱芸坐在小廳的榻上,底下的後輩們按長幼順序次第排開。最先到的大房年弱冠的嫡長子李心默和他的妻子,接着李心質和李心巧也來了。
溫庭容每次都在院子裏等李心歡去找他,且他們住的離正院之一的千帆堂又有些腳步,來的稍稍晚些,在李心巧他們兄妹後面到。
溫庭容和李心歡分開來,他坐在比心字輩的人都靠前的位置,離朱芸很近。
后又來了兩個丫鬟,一個是吳美卿身邊的大丫鬟焚香,她穿着綠色的褙子,幹練精明,行了禮對朱芸道:“老夫人,大夫人正在見田莊的兩個管事,恐要來遲了,特使我來說一聲。”
李拂一是李家嫡長子,李家如今由他當家,內宅庶務全由吳美卿主持,朱素素倒也樂得清閑。
接着,李拂慈的丫鬟紅染也來了,說她身子不適,也不來了。
朱芸點點頭,沒說話,臉上看不出表情。
李拂慈是朱芸四十三歲才生的小女兒,如今只有十三歲,只比李心歡大了三歲而已。她性格內向敏感,不常出思柳堂,侄兒幾個都很少見到她。
至於李拂念和朱素素兩個,大清早就來請過安,這會子就不跟晚輩們一起湊熱鬧了。
這樣算起來,李心歡和溫庭容是來的最晚的。李心質不敢直說溫庭容,只對李心歡道:“心歡你偷懶了,這會子才來。”
聽了李心質的話,李心歡本不想辯解,只是溫庭容與她一道來的,說她不敬長者,不也是在說舅舅么?那她可不依。坐在右邊紫檀藤心矮圈椅上的李心歡道:“我住的遠些,堂兄住的近,我且只晚了你一步,不然應當比你先到的。自然了,下次我肯定還要來得早些,要比你先見着祖母。”朝着朱芸甜甜一笑,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
朱芸笑笑,和藹地看着座下的孫子孫女。
李心質則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倒不是怕說不過李心歡,而是怕說太明顯了惹溫庭容記仇。
李心巧對溫庭容是不清不楚的怕,李心質對他恐懼便十分清楚了。
原先李心質也和溫庭容一道在縣學讀書。那時候溫庭容也是少言寡語,且因他客居李家,李心質待他客氣有餘,親近不足。外人對起溫庭容的身世漸有了解后,便有些瞧不起他,嫌棄他是庶出一支,且父母雙亡沒個依靠。
縣學裏有個齊姓紈絝子,十分愛欺辱溫庭容,因為齊生自己也是個庶齣子,但因嫡母無所出,便養在嫡母名下。他最恨人家說拿他身份說事,尤其厭惡與庶出之子來往。他對才學出眾,又性格孤傲的侯府庶出一脈溫庭容更為厭惡,他討厭這個人明明身份低賤,偏偏光彩難掩,讓人嫉妒生恨!
那一年裏,溫庭容沒少受齊生的辱罵,但他從來沒有任何錶示,只是冷淡地把這些事避過去,也從來不跟義姐和姐夫說這事。李心質也沒有多嘴提過。
後來到一年一度的縣學考試時候,學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試題被泄露,而罪魁禍首就是齊生。
事發之後,齊生指認溫庭容騙他偷了試卷,並且答應幫他作弊,卻沒想到溫庭容不但不幫他作弊,還把試卷泄露出來!
那件事鬧的沸沸揚揚,齊生父親當眾打斷他一條腿。齊生年邁的祖父厚着老臉四處求人將事情壓下。
另一個當事人溫庭容得了眾人的同情,幾乎沒有人相信他會答應幫齊生作弊,任何人都覺得是齊生又在欺負他,想拉他墊背。
事情平息之後,齊生死活都不承認是自己將試題泄露出去,後來齊家嫡母過世,齊父另娶,不到一年便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再後來……再也沒人見過齊生,不知是上別處讀書去了,或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