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道賀

23.道賀

祖父祖母講話,李心歡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聽着。

李懷韞從他抱進來的東西里抽出一個畫軸,打開展示給朱芸,笑眯眯地介紹《南湖草堂圖》,說是他從一個貧寒學子手裏收來,還答應了人家,若是哪日他想贖回,一定按原價賣。

李懷韞曾任禮部尚書數十載,主持了多場大型祭祀儀式,對朝廷各種儀制如數家珍,並且養成了恪守禮制習慣。可是久經官場后,他才發現這些不過是帝王操持朝政的手段,權臣弄權的途經,真正遵守祖制,對先人顯懷敬畏的人,並不多。

看穿本質,摸透人心的李懷韞一度苦悶,幸得妻子長久開導,才脫離鬱郁之態,致仕之後,便醉心書畫。現在最喜歡的事就是到處收集字畫,與朱芸共欣賞,或是一時興起,賭書消茶,吟詩作對。他如今性格淡泊致遠,比起原先的刻板迂腐倒是和藹可親了許多。

朱芸看着畫笑着點頭道:“是很好的畫,青松翠柏,俯仰有姿,掩映着深靜別緻的院落。畫面由近及遠,幽邃清曠,頗有遊目騁懷之感。你眼光很好。”

李懷韞愈發得意,顴骨泛紅,容光煥發,爽朗笑道:“多虧你日日熏陶,否則便要錯過這寶貝。”

朱芸的目光從畫卷移到丈夫的臉上。李心歡從祖母褶皺帶斑的臉上看到了融融春意,那雙已經不再明亮的雙目,像被人撕開一道小口的一壇陳年佳釀,不住地往外溢出醇厚的香味。

李心歡走下羅漢床,出神地盯着祖父祖母,靜悄悄地往門外走,直到退出一步堂一對眼珠子才重新活過來。她跑回一步堂拿了禮物,給溫庭容送去。

溫庭容這個時候果然在房中——朱素素不許李心歡喧賓奪主,溫庭容也很自覺,不會攪了前院的好事。

溫庭容見外甥女懷抱一個不輕的盒子,淡淡瞥了一眼道:“到這處來做什麼?”花廳那邊正熱鬧,李心歡是個愛玩的性子,應當留在那邊才對。

李心歡把禮物奉上,道:“這是送給舅舅的。”

李心質一份,溫庭容一份。

溫庭容也不多問,默認收下了。

李心歡順便把之前幫溫庭容洗凈的帕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她走的時候扶着隔扇看着書桌前長身玉立的舅舅,站了好一會兒才離去。

哈切一個接一個,李心歡實在覺得累了,強忍困意回到屋裏躺在榻上睡了,還是梅渚看見她就這麼躺下,趕緊拿了白羊絨氈毯蓋在主子身上。

……

李家的堂會辦的很順利,至少之前錢夫人往李家大房身上潑的髒水,如今都洗凈了。天黑之前送走了賓客,吳美卿就去跟老夫人稟了今日的情況。

朱芸見一切都意料之中,便把大兒媳打發走,很快也歇息了。

吳美卿今日很累,但更多的是高興,她回隨遇堂的時候李拂一已經在床上躺着了。

除妝去簪,揮退了丫鬟,吳美卿也脫衣脫鞋下榻,蓋了另一床被子,長嘆一聲。

燈還沒熄,李拂一橫眉英目對着帳頂,沉聲問:“嘆個什麼氣?”

“妾身在想……孩兒們什麼時候才能都好好的。”錢家一事着實讓她勞心勞力,吳美卿生怕孩子走了錯路,將來一生都過的乏善可陳。

李拂一身材魁梧,寬肩靠近妻子,摟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朴一和心巧不也化險為夷了么?”

吳美卿溫順地靠在丈夫的肩頭,嬌嬌地嗯了一聲。

李拂一猶疑着伸手去解妻子的裏衣,卻聽見吳美卿推着他的肩膀媚聲道:“妾身今日乏了……”

臉羞紅,李拂一拿開手,拉了拉被子面朝裏面睡去。吳美卿咬唇,想搭着丈夫的肩膀說什麼,終究還是咽下嘴裏的話,起床拿着剪子狠狠地剪了燭芯,躺床上把被子往身上重重地一裹。

李拂一今日也累了,方才的熱情又被妻子打斷,正苦悶,熟睡之際,忽被踢了一腳,不禁悶聲道:“你踢我作甚?”

吳美卿咬了一口錦被,沒好氣道:“無心之舉,睡吧!”

……

李家堂會辦完,接着便是吳家。李家大房二房都去吳家給吳畏賀喜。

因吳家沒有旁的女眷,吳正卿覺着兩個兒子住前院不方便,一家四口便都住在內院。

李心歡和李心巧結伴在內院做客,姐妹兩個早就對吳家輕車熟路,一到吳家就去了吳畏所在的棠桂居。

棠桂居是間兩進的院子,是由海棠和桂樹得名,中庭種了西府海棠、兩排各類桂樹。

寒冬過去,棠桂居海棠花將開未開時,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等到春暖花開時候,橢圓的葉子襯托着一大朵漸漸變粉的花兒,院子的四角好看極了。金秋八月,桂花也開的旺,香氣能從中庭飄到外院去,隨便一搖落得滿地五彩斑斕,隨時都能收了桂花做桂花酒或是桂花糕。

不過這個時候就沒這麼好的景緻了,於是姐妹兩個來之後也沒有逗留太久,只是把禮物送上,便要回內院宴席處去。

吳畏收了兩個妹妹的東西,單手抱着,不忙着拆開,滿臉笑意道:“這會子我院子裏無甚好玩的,我大哥院子裏的梧桐好看極了,若是你們不急着走,就去瞧瞧。”

李心歡想着黃澄澄的梧桐葉子,玩心大發,甜聲道:“好呀,我們這就去。”

李心巧心想,也有好久沒去過梧桐苑了,正好去看看大表哥,便和李心歡一道牽着手走了。

吳畏等人走了才打開禮物,姐妹兩個送的都是一套文房四寶,倒是沒什麼新意。正好看見受傷的拇指,他又想起前日李心歡替他包紮的認真樣子,覺着表妹的禮物已經很好了。

吳畏對鏡理了理寶藍色的曳撒,神采奕奕地去了前院。等他走到的時候,那邊的姐妹兩個也到了。

兩個小娘子一來,丫鬟碧游忙去通稟,吳輝衣冠整齊地在後院明間裏等她們。

姐妹兩個牽着手進去之後,一下子就被中庭里的一顆大梧桐給吸引了,明黃的葉子落了一地,像撒滿了黃金,踩上去還有微不可聞的細碎聲。

碧游在前引路,笑着告訴兩位姑娘道:“娘子們要是喜歡看梧桐,待會兒到後院去,後面的院子裏種着一溜梧桐樹,比這棵還高大,落在地上的葉子都沒有掃去,堆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和極了,就像在棉被上走了一遭。”

李心歡聽了拍掌道好。李心歡問:“是大表哥不叫你們掃的?”

碧游點頭道:“是,大少爺說有詩意,奴婢是不懂的,只不過聽大少爺的吩咐總是沒錯的。”

姐妹兩個到了明間,吳輝穿着茶白色綾地花綢斜領大袍袖坐在輪椅上等她們,頭上簪着根玉簪,笑意融融。因不常出門,他臉龐白皙,衣服顏色又頗襯皮膚,顯得人很秀逸文雅。

她們兩個上了石階進了隔扇給他行禮,吳輝搭在輪椅上雙手交握在一起,修長的十指像一把青白的蔥交錯在一處。

明間正中間的牆上懸着一副山水圖,圖下面放着一張紫檀藤心的桌子,並兩把配套的椅子。椅子兩側擺着兩溜黃花梨如意雲頭紋交椅,旁邊還有一張海青石琴桌,琴桌上沒有琴。吳李兩家,吳輝是唯一一個熱衷彈琴的人。

李心歡眼尖,在明間屋裏看見青玉纏枝蓮紋瓶里,插着一枝似曾相識的已經枯萎了的桂花枝。

吳輝帶着淡笑道:“許久不見你們姐妹,可是捨得來看我了,真是沾了畏哥兒的光。”

李心巧一臉羞窘,李心歡吐吐舌頭。

吳輝道:“是要來我這裏看梧桐的吧?”

兩姐妹被點明目的,俱不好意地笑笑,吳輝也不與她們計較,轉動輪椅,側過身子,準備出去帶路。李心歡就此看到大表哥的側身,那條萎縮的沒有右腿厲害的左腿,被衣裳遮住,只顯出一條腿形來,看起來和正常人一般健康修長,他的整個側面皎如玉樹臨風前,冰清玉潤,竟半點不比吳畏差。

丫鬟蓬萊幫忙推着輪椅,梧桐苑裏沒有門檻,輪椅出行很方便,四人一道去了後面的院子。

梧桐苑後面的院子裏種着一圈高大的梧桐樹,地上果然一片斑駁,樹葉子顏色或深或淺,明亮的光從頂上投下來,照在地面上花花搭搭的。院中間擺着一張海青石琴桌,桌上有一張七弦琴,大約是從前面明間移過來的。琴桌前配了一把椅子,旁邊還有三個天然木流雲槎供人坐。

吳輝熱情地引着她們兩個往前去,讓蓬萊扶着他坐在琴前的椅子上,興緻勃勃地道:“我給你們彈一曲。”

姐妹兩個均坐在木槎上,都拿兩手托着下頜眼巴巴地等着吳輝彈奏。

手起落在弦上,琴弦撥動,旋律溜進人的耳朵,吳輝彈了一曲《漁樵問答》,曲調悠然自得,飄逸洒脫,音韻豪宕,“靜簡”二字貫穿其中,略有隱逸意味。

彈到末尾處,李心歡忽然聽到曲中含有一絲絲的孤寂與苦悶,她微抬頭,看見吳輝眸子近乎閉上,嘴角帶着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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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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