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斯賓塞將自己的《仙靈女王》稱為一部十分複雜的‘寓言’作品,即文字和劇情表面上的含義暗指了一些其他層面的意思。從表面上來看,這是一個騎士帶着公主,打敗了女巫和巨龍,成功地解救了公主的父母的故事,但是實際上,聖佐治*代表了英國的基督教會,他在尤娜與蒂埃薩之間的搖擺不定代表了英國教會在基督新教與羅馬天主教會之間的猶疑。”
“尤娜(Una),她的名字代表了‘一’。她本身,代表了‘唯一的教廷’和‘唯一的真理’。而對於斯賓塞來說,這唯一的教會和真理便是基督教會和他們的教條。蒂埃薩(Duessa),她的名字代表了‘二’,或者’雙重’。蒂埃薩這個人物也是一個雙面人,她是一個精通用幻術欺騙人的女巫,看上去美麗之極,但是她美麗的容貌不過是她用幻術維持的假象。她本身其實醜陋不堪,且內心惡毒無比。她代表着假象,象徵的是羅馬天主教會,因為天主教會宣揚着那被斯賓塞以及他所歌頌的英國女王認為是不真實的謊言的教義,用謊言引誘無辜的人們‘墮落’……”
……
謝挽英一面飛速地敲打着鍵盤記着筆記,腦子中卻回想起了自己父親說的話。那個英年早逝的道術師也曾經說過,那個和謝家關係頗深的蒂埃薩也是個“創造虛幻和假象巫女”,並誘騙了謝桃夭,使之墮落。
難道那個真實存在的蒂埃薩和這篇史詩中的蒂埃薩真的有什麼關連?
父親交待她要找到蒂埃薩,但是她這副身子已是遭了天棄,就連最基本的法術都難以施展,又怎麼可能找到蒂埃薩呢?退一步說,就算找到了她,自己又能用怎樣的手段讓那個強大的巫女甘拜下風,然後解除謝家世代的詛咒呢?
箏的身影短暫地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很快地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了一絲苦笑。縱然箏是個法力高絕的妖怪,他卻已經厭倦了這些紛爭,這也是他選擇跟隨自己離開大陸的原因。再說了,箏已經幫了她許多忙。這一次……就算箏依舊有心幫她,她也絕對不要再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弱女子一樣,依賴於一個男人對她的保護和庇佑……!
這些東西越想越亂,謝挽英賭氣似的重重敲着鍵盤,全然忘記顧慮這樣大的“劈劈啪啪”的聲響會不會影響到旁邊的同學。斯黛拉在台上分析着劇情和詩段,她的聲音傳到了謝挽英的耳朵里,但是卻並沒有傳入她的腦海中。因為此刻,她正深深地為自己錯誤的選課感到痛苦——早知聽到關於蒂埃薩的事,也不管是真的還是編的,她會感到如此不悅,那麼她還不如不選這節課呢!
謝挽英機械性地把斯黛拉的講課記錄了下來,並沒有做太多的思考,因為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煩心事中。因此,她也沒有注意到那女教授看着自己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在打敗了蒂埃薩后,聖佐治卻依舊選擇離開了他的新婚妻子尤娜,重新踏上了討伐黑暗的艱辛之路,因為他知道,蒂埃薩,或者說幻覺和謊言,是不可能一次就打敗的。她會化身成各種各樣的形態,變成千奇百怪的事物,來挑戰這個世界的秩序,而無辜的人們依舊會被她引誘。“
頓了頓,她繼續說了下去:
”從稍微高一些的層面來說,斯賓塞想要告訴他的讀者們:謊言和幻覺層出不窮,而且時常看上去和真相極為相似。因此,就算追求真理、一心向善的純潔的心靈也會墮落。走在通向地獄的道路上的人,也許正滿心歡喜,以為自己正在走向美麗的天堂。”
在將第一卷的劇情和該卷中一些重要的主題和大家大致梳理了一遍后,斯黛拉今天的課便也要結束了。她看了眼鐘錶,發現離課程結束還有十分鐘的時間。
這並不是她講的太快了,提前講完了今天的知識。相反,她對課程進程的把握已經早就瞭然於心,這十分鐘,不多不少,是她特意留下來的。每一學期的第一節課或者最後一節課,她都要這麼做。
“各位,在你們看來,在當今的世界上、社會中,有什麼謊言看上去很像是真理,因此許多很善良正直的人們都在信奉着這些謊言?”
這些年,她輾轉在許多國家教着類似的課,問着類似的問題。無論在哪一個地方,在哪一個時代,她都想要聽聽這些年輕人關於一些問題的看法。他們將是近未來的主宰,這個世界很快便會被交付在他們手中。
於是那些學生們便開始發言了。這些孩子從小便受着民主教育的灌輸,堅定地支持着反歧視、反壓迫,因此他們舉的例子,大多都是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的偏見和對某一群的人具有歧視意義的刻板印象。
聽他們說話,就是在觀察時代的變革,觀念的革新。她是一個旅人,走在光陰那漫長得忘不到頭的道路上,疲憊地向前走着。也許終有一天,她能走到所謂的理想國,在那裏她將復活,放棄一切的憂慮與悲傷。
忽然,那個一直被自己注視卻還不自知,整一節課都沉浸在她自己的小世界中的東方姑娘舉起了手。
從她走進教室的第一眼時,斯黛拉就確定了她的身份。她一定就是李玄清所提及的那個天師謝家的繼承人。她的身上有斯黛拉十分熟悉的味道,她親手種上去的詛咒。
在前一個人聲討完不同宗教之間互相存在的偏見后,斯黛拉微笑着望着謝挽英,道:“請說。”
“存在當今世界的最大的謊言,便是只要我們努力,就可以達到理想的烏托邦,或者所謂的天堂。”
“哦?”
“托妮·莫里森曾說,‘所有的樂園,所有的理想國,都是由那些在這些樂園和理想國之外的人所構想的’。正因為他們不被准許進入他們理想中的天堂,所以他們體會不到所謂‘天堂‘中存在的痛苦。因此,等到他們終於構建了自己的理想家園后,便會驀然發現,總有一個存在於自己夢想之中的理想鄉,要遠遠比現在已經被實現了的家園更加美好。”
她說完后,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既然如此,你認為我們沒有必要為了心目中的理想奮鬥了嗎?”
“卡爾·舒爾茨曾說,‘理想如同星星。我們永遠也不可以企及星辰,但是,我們可以像大海上的水手一樣,用它們指引航程’。”
“你認為現在的人們需要知道‘烏托邦可以達到’是個謊言嗎?”
“不,人們不需要知道。”謝挽英說,“只有全心全意地將謊言當成真相,人們才有動力去向著烏托邦的方向努力。有些東西,即使是假的,人們也會不顧一切地追尋,因為就算追求的是假的東西,他們終究也是會有收穫的。”
斯黛拉笑了。這位謝家的女兒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二、三歲,但是她的回答卻如此傷感。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能在這花一樣的年華里擁有這般絕望的知識呢?這是她從那些前人書寫的著作中得到的感悟呢,還是她在人世這二十年幾年的光景中學到的悲哀的真相呢。
斯黛拉忽然間對她很感興趣。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和這些除靈組織,尤其是謝家,有任何牽扯,但是謝挽英的回答讓斯黛拉對她十分的佩服,也十分的心疼。
“你叫什麼名字?”斯黛拉柔聲問道。
“挽英。”
果然,是個中國人的名字。斯黛拉在內心便默念着這個姓名:挽英,謝挽英。
似乎考慮到對方大概對於東方人的名字可能感到苦手,謝挽英又補充道:“您可以叫我萊斯利(Leslie)。這是我的英文名字。”
萊斯利這個名字通常情況下是被冠給男性的。被用在女性身上的情況雖然不是沒有,卻也十分少見。不知這名字是她自己起的,還是其他人給她的?
“我還是用你的本名稱呼你吧,挽英。”
令謝挽英十分驚訝的是,斯黛拉不僅將這兩個字口形標準地吐了出來,就連音調都是正確的,聽上去竟也算得上是字正腔圓。
“好的,凱瑟倫教授。”
但是斯黛拉卻又不說話了。大概過了一分鐘的時間,她都在靜靜地望着謝挽英,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終於,她回過神來,看了看錶,對大家道:“謝謝大家,第一節課已經結束了。下一節課,我們會深入探討《仙靈女王》的第一卷。”
然後她對謝挽英道:“我對你說的話很感興趣。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在我接待學生的時間來到我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