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明月不皈(三)
不久,重淵再次捲土重來,重傷了百花山之主花蝴蝶,與潛伏在太乙劍宗之內的胤國皇女華兮鳳裏應外合,操縱了四大門派圍剿太乙劍宗,並擄走了太乙劍宗諸多長老、沈厭夜的愛人,劫火劍之靈蓮瑕——那時他還叫沈蓮、以及他的師妹玉斛,令沈厭夜前來獄谷和自己決戰。
這一次,望朔未曾選擇袖手旁觀,而是給了沈厭夜加護。至於具體原因,他其實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出於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的愛護,又也許是因為陸欺霜成為墮仙的事實讓他心生哀慟,導致他不願意看到她的骨肉再受到什麼太嚴重的傷害。
當然,望朔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沈厭夜和重淵的決戰,便是當初他的母親和那位魔主的決戰的再現,兩人的賭注便是各自的性命。他只能盡己所能地維護他。
至於重淵……他做了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他是天上的仙靈,是司掌黑夜的月神,是恪守天罡正道的神衹,他怎麼可能去幫助一個魔頭呢?更何況,他二人本來就是對立的。數百年前的那一戰便如同一把尖銳的匕首,將兩人原本纏繞在一起的命運割開。
……
那場戰鬥對於沈厭夜和重淵來說都是險象環生,其激烈程度筆墨難以形容,並不亞於當初重淵和陸欺霜的決戰。而這一次,他再也做不到無動於衷了。聽着沈厭夜在九天雷劫之中,一字一句地致意皇天后土諸天仙靈,他感到驕傲的同時,也感到無比的害怕。畢竟自古以來,從未有一位還未飛升的修士膽敢以肉身直面雷劫。
但是令他真正情緒失控的,卻是重淵的話。他說了很多,但是每一句都足以讓他心緒不寧,方寸大亂:
“望朔,如今我將你和陸欺霜的戀情公諸於世,你當開心才是。畢竟,她是你順應了自己內心選擇,才選中的人。”
望朔雖一向浪蕩不羈,從來自問不愧於誰,但是聽到這話從重淵口中說了出來,他竟破天荒地感到一陣慚愧,好似與陸欺霜生的孩子是他背叛了重淵的證據似的。但是,還未等他好好揣摩自己心中的這如此陌生又令人羞愧難當的情緒時,他又聽見那黑衣的邪魅魔主說道:
……“如果有可能,我亦不想和你的愛子勢同水火。只是,你若要責怪,便去責怪無常天命,將這份司掌天地變化的命數交在他的手中。為了違抗仙天,我連我的女兒都可以不要,更何況是你的兒子?”
……
望朔痛苦地比上眼睛,低下頭去。高空中凜冽的夜風將他的長發吹在了他的腦後,它們凌亂地飛舞着,像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線,纏繞住了他的心。
那一刻,他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重淵還是之前的重淵,他能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堅守的“宏願”而不惜一切代價。為了這個目標,他可以迫害自己的妻子和親生女兒,可以殺盡所有有意或無意地擋在他面前的人,甚至可以做出傷天害理之事。
而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風流浪蕩,瀟洒不羈的月神了。
……………………
後來沈厭夜誅殺了重淵。雖然他對天道的領悟尚有偏差,故而被天劫奪取了視力,但是因為他解了天厄,天帝命他為律法天君,代替了寧可背叛天界也要追隨魔主的如意仙子。
望朔聽過很多如意仙子和魔主後來不合的故事。這些故事被傳的五花八門,最廣為流行的說法是魔主強迫了被因果纏身而時常神智不清的如意仙子。然而在某一次,望朔奉天帝之命去鬼界,在奈何橋邊碰見了已經恢復了清明的如意仙子。
兩人聊了很久,如意對他說:
“他沒有強迫我,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只是,他後來變了,變得冷血無情而且嗜殺……因此我才會後悔懷上這個孩子。不過……現在倒也好了,他死了,我也死了,這曾經的一切也都過去了,我也該去投胎了……。”
望朔看了她許久,並不能相信她的話。陸欺霜曾經告訴他,如意曾經對她傾訴過,說懷上這個孩子本身就不是她自願的。
“我知你可能不信。我當初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我恨透了重淵,又對他失望透頂。”如意笑道,“我深愛着他,甚至為了他拋棄了律法天君的神位,甘願成為墮仙。我連這種事情都願意為他做,難道還不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嗎?”
不知怎的,聽了她的話,望朔竟感到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還好——他這麼對自己說——他雖然嗜殺無情,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但是他最終沒有強迫過如意。
如意仙子在踏入輪迴井前,忽然對望朔道:“殿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不曾投胎,是為了等你。”
“我?”望朔愕然。
“是的。你是天庭的仙靈,鮮少造訪地府,但是我想你總會來的,因此我就在這裏等着了。”妖艷的忘情花將如意仙子蒼白的臉頰映得多了幾分血色。
“你若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倘若不違背天罡正道,我一定盡我所能為你實現。”
望朔話里開出的條件讓如意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起來。不愧是重淵看中的人,果然和她的丈夫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望朔的原則是天罡正道,重淵的原則是和天罡正道對着干。這樣的兩個人註定要對立,卻也註定要相知。
“自然不違反天罡正道。”如意低聲道,“殿下,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能重新擁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不會選擇離開天庭。”
——恨?
望朔發誓,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前,他從來都沒有恨過如意。每當想起她帶着重淵躲避他的追殺時,他的心裏都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他只是覺得她不該背叛天庭,認為她的做法不妥,但是卻也遠遠談不上恨。另一方面,她救了重淵,他的內心甚至有些開心。畢竟如若重淵真的落在了他的手中,那麼他雖然心中有百般不願,但卻也不會放虎歸山的。
她頓了頓,似乎等着望朔接話,但是月神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並沒有要說什麼的意思,於是她便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我不值得你原諒,但是我希望你原諒他。他的心始終是在你身上的。所以……”她上前兩步,雙手覆蓋上瞭望朔的手,“答應我,原諒他,好嗎?”
看着她期期艾艾的眼神,望朔便點頭答應了。得到了月神的回答,如意終於得償所願,執念被解,便接過了孟氏的湯碗,灌酒般地一飲而盡,然後任由勾魂的使者將之牽引離去。望朔又在奈何橋頭站了許久。
雖然望朔從來不曾恨她,然而在她說完了這席話之後,望朔便忽然像是被點醒了一般,真的恨起了她!她奪走了他最珍視的人,甚至和那人生了女兒。一想到重淵曾經和如意肌膚相貼,耳鬢廝磨,親密無間,他便怒火中燒,一瞬間恨不得飛身上前,用法力轟碎如意的魂魄!
但是他又有什麼立場呢?他和陸欺霜不也生下了一個兒子嗎?
忽然間,他想起了重淵在獄谷的話。他想起他口口聲聲辱罵陸欺霜,又想起了他百般刁難陸欺霜的宗門,還有她和自己所出的、和陸欺霜長得十分相似的沈厭夜……他一直就知道重淵很不喜歡陸欺霜,但是如今,他卻忽然意識到了一件顯而易見到一個普通凡人都能辨別出來,但是他卻視若無睹的事情。
——他以為重淵討厭陸欺霜和沈厭夜,不過是因為他們母子二人的理想與他背道而馳,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重淵竟然是因為望朔自己的原因才會去厭惡那個和自己的知己如此親密的女人,以及那個女人所出的孩子。可是,自己真的能在那人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嗎?在那人的眼裏,除了他的理想,何曾容下了誰?
……………………
沈厭夜下凡捉拿雪魂劍靈、破軍劍靈和遺音琴靈了,順便和那位已經成為了魔界兵主的劫火劍靈開始磕磕絆絆地相處。望朔實在是替自己的兒子着急,畢竟天劫的懲罰讓這孩子將自己的愛人忘得一乾二淨,於是沈厭夜心中只剩下追求天道,且對天罡的執着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所幸劫火劍靈對他情深意重,自始至終竟然不離不棄,這讓望朔實在是心疼,因為他早就已經把那劍靈當成一家人了。
而他自己則還是幹着那千年萬年都沒有改變的活——每夜都駕駛着明月的戰車馳騁過天際,將銀白色的光芒灑在被黑暗籠罩的大地上。他是凡人們在黑夜之中的光明,為晚歸的人照亮了回家的路。
雖然這並非難事,但是任何差事,幹上萬載千生,都無異於折磨。
有一天,就在他又一次拿起銀色的韁繩時,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重淵曾經說過的話!
“望朔,你曾經說過,天規陳腐;你亦曾說過,天命終有盡時……”
“你為天規律例所限,白日停留在清冷的仙界,夜裏卻要為月駕車,直到旭日初升,才能和羲和交替,已有萬載千生。而如今……便是天命該盡之時了吧?”
“……我會代替那個束縛你的天帝,成為新的統治者。屆時,六界之內,皆是你安居之所。你不必再居於仙界一隅,夜夜為月駕車,永不得閑……”
“——!!!”
華貴的韁繩陡然落下。望朔雙手顫抖着,目光中似時難以置信——
——這竟是他逆天的原因?!他為的,不止是自己的理想……不,重淵的理想,是解放六界的生靈。那豈不是……豈不是也包括他在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本以為重淵還是當年那個不會為任何外物所動的重淵,那個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停留的魔主。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開心之極,暢快地仰天大笑,然而笑着笑着,淚水便不受控住地落下來了,笑聲也漸漸變成哭聲。
他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
有什麼用呢……
有什麼用呢……?!!!
重淵倒是死得痛快,死得一了百了,卻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這茫茫的六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