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一百二十章
在情絲回歸本體的一瞬間,陸欺霜感到一陣莫大的痛苦,彷彿骨骼被硬生生刺裂,令那條絲線鑽入自己的頭顱。【鳳凰更新快請搜索f/h/xiao/shuo/c/o/m】須臾間,她的視線忽然間黑了下去,但是又立刻回復了清明。
花蝴蝶凄然地笑着,和她對望。她看見那雙深沉如歸墟之水、平靜如無波幽潭的眸子漸漸被愁思所縈繞,一瞬間內心百感交集。她看着陸欺霜環顧四周破敗的景象,看着不遠處倒在地上,被蓮瑕和沈如夜扶持着的沈厭夜,以及她身邊嘯叫着的怨氣。
陸欺霜眨了眨眼。不久前,她明明還不為這些景象所動。但是如今,看着那些咆哮的怨——許多都是她在人間橫行肆虐時產生的,看着自己身受重傷的親生骨肉,看着曾經和自己共度過一段時光的“丈夫”,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心臟的位置。
看着對方的神色漸漸變得傷感,不由得產生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你也終於能再次感到痛苦了嗎?”
陸欺霜聞言,轉過頭去重新看着那紫衣女子。她和她記憶中的那人已經相差太遠了。曾經的她,煙行媚視,美艷得如同國色天香的牡丹,但是那雙桃花眼裏卻總是帶着七分風流三分不羈——是了,她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名花,她是遊戲花間的蝴蝶。
——但是,她如今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患得患失,滿面愁容,笑得凄楚,像是任何一個被情愛折磨的普通女子。在花蝴蝶身上,她再也看不見那不羈的風骨了。
“你很失望嗎,欺霜?”花蝴蝶和她相知多年,自然知道陸欺霜最喜歡什麼樣的人,也最不喜什麼樣的人。她喜歡風流不羈,快意恩仇的人,她討厭為情所困,彷彿一輩子只為另一個人而活,因對方笑而笑,因對方哭而哭的人。花蝴蝶也知道,陸欺霜認為為別人活的人從來都沒有自我。
五根青蔥似的纖纖玉指攀上了陸欺霜的臉,花蝴蝶笑了一聲,臉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怨恨還是痛苦:“是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
語畢,她手指狠狠一抓,冰一樣的指甲在對方的臉上留下血痕。但是很快地,她的指尖就心疼地擦過對方臉上的傷痕,輕輕抹去滲出的鮮血。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凄楚:“欺霜,你為何如此狠心,竟毀了你最愛的人?!!”
…………
有沈如夜療傷,沈厭夜此時已經悠悠轉醒。他先向沈如夜,蓮瑕和姽嫿道謝了,但是他很快就面色凝重地望着這漫天的怨氣。陸欺霜說的沒錯,就算他們母子二人互相耗盡了對方的靈力,但是這樣深重的怨氣,如若不立刻處理掉,六界遲早也是要被它們吞沒的。
沈如夜道:“生死鏡可以重新調和‘生’與‘滅’,化解這些怨氣。厭夜,陰面的碎片你帶了嗎?”
沈厭夜點頭。蓮瑕皺眉道:“厭夜手中只有五片碎片。還有一片在陸欺霜那裏。”說完他看向了陸欺霜的方向,另外三人也都望了過去。雖然距離甚遠,但是他們還是看到了陸欺霜臉上的神情。背對着他們的花蝴蝶附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兩人的身體相隔不過毫釐,親密之極如若耳鬢廝磨,但是陸欺霜的表情卻越來越痛苦,最終,她閉上了眼睛。
沈厭夜又在原地休息了一會。直到丹田處重新聚集了一絲真氣后,他才重新站起來,在蓮瑕三人的陪伴下走到了陸欺霜和花蝴蝶面前,道:“母親,可否將您手中的碎片借我一用?”
一直緘默不言的陸欺霜打量了他半晌,才疲憊道:“你為什麼以為我會給你?”
“如今,六界滅亡還是您希望看到的結局嗎?”沈厭夜詰問道,“如果六界滅亡了,蝶姨也將殞命。這是您希望看到的?”
聽到這裏,沈如夜和姽嫿不由得瞭然地對視——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舊物”能改變天地命數的原因?!因為陸欺霜重新獲得了情感,就不會如之前那樣無牽無掛,再也不能毫無芥蒂地看着天地間的一切化為烏有?!
果然,陸欺霜雖然又沉默了一會,樣子像是百般不情願,但是終於還是素手一揚,將那碎片拋給了沈厭夜。沈厭夜面露驚喜之色,顫聲道:“多謝!”然後立刻急切地對姽嫿說:“鈴兒,生死鏡是你鑄的,如今就請你……”
姽嫿重重點頭,語氣同樣喜悅:“沒有問題!但是……”她停頓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看着沈厭夜,“當年我鑄造生死鏡的時候,是煙嵐殿下驅散了包裹着冶雲宮的混沌之氣,令同輝的日月光澤一同照射下來。如今你受了重傷……”
望朔沉吟道:“我若和蓮瑕合力,應當能暫時驅散混沌之氣。”
姽嫿點頭:“好,那麼就麻煩殿下和沈蓮公子了。只是,還有一個難題……生死鏡在被鑄造完成之後,需要‘一線生機’為之注入靈力……師兄,你……”
沈厭夜望着那遮天蓋地的怨氣。如若此刻不控制,怕是過不了幾個時辰,便會完全侵蝕人間。他輕輕搖頭:“此刻若不重鑄生死鏡,以後便沒有什麼機會了。我會儘力的。”
姽嫿嘆了口氣。如今“一線生機”已經變成兩人,那麼需要的就不僅僅是沈厭夜,還有陸欺霜。她的目光剛剛掃向陸欺霜的時候,白髮女子便道:“我會幫忙的。”
姽嫿有些驚訝於她的合作。她的目光在陸欺霜的臉上和花蝴蝶的臉上逡巡不去。不知道是花蝴蝶的話,還是那情絲,令陸欺霜看起來和之前判若兩人。當她的臉上隱去了那絲隱隱的瘋狂的時候,姽嫿才注意到,那張似雪雕冰鑿的臉竟看上去也如同冰一樣易碎。
陸欺霜沒有理會姽嫿探尋的目光,而是別過了眼睛,道:“開始吧。”
姽嫿點頭。沈厭夜將那六枚碎片放在鑄劍台前,將他們拼在一起。姽嫿雙手合掌,閉目吟誦着法訣,然後合攏的雙手漸漸分開,手掌間凝聚着一道光澤。她將手上的光澤延展成一個鎚子的形狀,便持着錘柄,對望朔和蓮瑕道:“還請兩位驅散混沌之氣!”
兩人點了點頭,剛要開始運功,卻只見周圍一時間狂風大作。等到塵埃落定后,天空之上氤氳的混沌之氣竟消散一空!需知這混沌之氣中年包圍冶雲宮,驅散極為困難,就算是法力高強如沈如夜,也不得不藉助蓮瑕之力。能在短時間將這些混沌之氣清除,想必非一人之功。眾人抬頭仰望,果見數位天庭上仙踏風而下,為首的雲神霧翳道:“奉帝君之命,前來協助律法天君。”
蓮瑕挑眉:“天帝的救兵怎麼到的這麼晚?該不會之前一直在看戲,結果發現打都打完了才要出來放個馬後炮吧?”
出乎意料地,以霧翳為首的眾人竟沉默了一下。霧翳無不慚愧道:“我們的確應該早些相助的。”他倒也全然沒提不周天徑上的迷陣耗費了他們好些時間,否則早就到了。
如今混沌之氣已經除卻,卻見萬里長空之上,原本應當不相見日月竟同時出現在天空。望朔此刻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為求速度竟在白日公然駕着戰車飛奔離去,也未曾請示天帝,怕是已經觸犯了天條。但是,也正是這個無心之舉,造成了生死鏡重鑄的必要條件之一……
姽嫿袖擺一揮,日與月中便同時落下一團光澤,凝聚在她的掌心。她素手一抖,將那光芒甩向了生死鏡,然後對着站在兩旁的沈厭夜和陸欺霜道:“兩位,現在,請輸送靈力!”
兩人依言做了。只是,沈厭夜甫一出手,便感到自己的法力像是被吸走一般迅速地流失着。見萬事具備,姽嫿揮動了鎚子,開始擊打那薄玉一樣的碎片。沈厭夜的身體本來就已經燈枯油盡了,雖然沈如夜給他輸送了些許靈力,但是終究杯水車薪。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感到天旋地轉,險些無法站立。但是很快地,他便感到有人在往自己的體內輸送靈力,像是泉水注入了乾涸的河床。這是……?
蓮瑕站在他的身後。觸及到他的目光,蓮瑕道:“你既得了影夜魔尊的傳承,我的靈力你想必是能受用的。”
“……謝謝。”沈厭夜溫柔地笑了。這笑容讓除了蓮瑕和陸欺霜之外的全部人等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蓮瑕只是嘆氣。他希望這一切能早些結束,沈厭夜能早些完成他的天命。“一線生機”實在是太過痛苦了——無論是沈厭夜,還是陸欺霜。
……
過了不久,陸欺霜的臉色也開始變得蒼白,法力已經漸漸不支。姽嫿有些驚慌——畢竟在生死鏡完成重鑄之前,“生”和“滅”不管誰倒下去,一切便前功盡棄不說,而且這些碎片便會分崩離析的!
花蝴蝶忽地在她身邊道:“欺霜,你難道不想拯救六界蒼生了嗎?”
“……”陸欺霜望着正在被重鑄的生死鏡,似在思量什麼。終於,她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便又側過頭去,深深地看着身邊的女子,“我想拯救……”
最後的話沒有人聽到了,除了花蝴蝶。她說完話,便縱身一躍,墨色的裙擺化作一道黑色的光影,一縷青煙似的沒入了生死鏡的陰面!整個鑄劍台登時光芒大盛,待到光芒散去的時分,那白髮的女子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張廿余寸的鏡面,平整無瑕,光潔如新。
沈厭夜已經無暇顧及自己複雜的心情。他飛身上前,以靈力托舉住那張鏡子,以催動陽面碎片靈力的方法催動這面鏡子的靈力。但見那圓如滿月的鏡子在空中不斷旋轉着,正面潔白如月,反面漆黑如墨,傳聞正面可令人起死回生,萬物復蘇,反面可令人萬劫不復,萬物隕滅。
那些嘶吼着的怨氣剛剛還是被陸欺霜壓制,對她唯命是從,但是如今那個唯一能統領它們的人已經不在了,它們便化作無數惡獸,張牙舞爪地向著眾人襲來。
沈厭夜展開雙臂,生死鏡停止了轉動,白色的那一面對着奔騰而來的黑色的怨氣。
沈厭夜閉上眼睛,聲音輕柔得像是在禱告,“平息你們的憤怒,放下你們的怨恨。‘滅’已經不再能夠令你們痛苦了。”
然而怨氣狂躁,又怎聽他言?它們化作黑色的巨龍,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沖向了沈厭夜,似乎想把他撕裂。但是沈厭夜卻未曾移動一步,也不曾因為它們的躁動而感到不悅。
——肆虐吧。奔騰吧。將這冶雲宮的一切破壞吧。
已經重新聚攏的混沌之氣將怨氣阻擋在了冶雲宮之內,故而它們瘋狂地衝撞着,像是受了傷的獅子,發出怒吼般的哀鳴。
他聽得這哀鳴聲漸漸低沉下去,變得像是嗚咽。其間的痛苦、憤恨、絕望……令在場所有人無不動容,而沈厭夜只是凌風而立,神色沉靜得像是廟宇里的雕塑。
——回到輪迴中去吧。在下個輪迴,你們會重新擁有自己珍視的人和回憶。
——你們重新學會去愛,去喜,去感激。
——然後,你們會平靜地離開他們,重新回到輪迴中來。
沈厭夜閉上了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溫和。
“安息吧。”
他話音落下,那些黑色的怨氣四散開來,又漸次融入了他手中的鏡子。每當吸收一縷怨氣,那鏡面的白光便短暫地閃爍一下,像是明明滅滅的燭火——人的一生,短暫猶如白駒過隙,脆弱猶如風中燭火。
……………………
他高舉着生死鏡,在冶雲宮站了七天七夜,才最終將天地間最後的一絲怨氣度化了。雖有蓮瑕相助,但是他依舊精疲力竭。在一切都結束的那一刻,他踉蹌了兩步,便再一次靠在了蓮瑕的身上。
“你若倦了,就睡一會吧。”蓮瑕道。
“睡……?我不想睡……”沈厭夜臉色蒼白,卻還是忍不住彎起了嘴角,“如果現在睡了,萬一再也醒不來了可如何是好?”
蓮瑕聽到此處,不由得大驚失色,生怕沈厭夜也如同那些上古神明一般,耗盡了渾身的真元,最終肉身兵解,魂歸往生。
然而沈厭夜想的卻是他沉睡的三百年時間。他不由得感嘆道:“就算醒來了,又如何呢?傾國大夢,一夢千年。人間滄海桑田,世事過眼雲煙。”然後,他自顧自道,“所以,還是不睡罷。”
蓮瑕很少聽到沈厭夜用這樣悵然的口氣說話,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厭夜,不要說這些奇怪的話。”
沈厭夜又笑:“蓮,煙嵐曾經只不過是一條天地規律,爾後化為人形,魂魄被一分為二,才有我和母親。如今,她已重新變做了‘規律’。她已經離去了,但是卻又無所不在。因此,我雖然傷心,但是想到她時時刻刻還都在我的身邊,便也知足了。”
這一席話看似突兀,但是聰慧如蓮瑕怎能聽不出他的話外音?他狠狠抱緊了對方,賭氣似的把頭埋在對方的肩膀上,悶聲道:“我不要你也變成什麼天地規律。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獨活。就算劍靈不入輪迴,沒有前世來生,我也會追隨你的。”
“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沈厭夜說,“再過許多年,天地規律亦會重新入得輪迴的。請你永遠不要為生離死別而悲傷,因為輪迴永在,我們終究還是會再見面的。”然後,他話鋒一轉,語氣忽然歡快了起來:
“還有,我可不會輕易就死的。我已經辜負了你三百年,以後的日子我會安穩地和你過下去的。”沈厭夜笑道,“不會再時常昏迷,昏睡三百年,失明或者雙目流血,每天不幹別的終日思考天道……”
蓮瑕瞪着他:“……你剛才是在嚇我?!!”
沈厭夜但笑不語。然而,他是認真的。
這些都是以後會發生的事情。終有一天,他會和蓮瑕分道揚鑣的。如果那一天不可逃避,他希望蓮瑕不要自暴自棄,或者去自殺追隨自己。只要輪迴永在,世上就沒有永遠的相聚,卻也沒有永遠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