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沈如夜正聚精會神地盯着鴻蒙觀天鏡,目光愕然,表情凝重,似是丟了魂一般,雙手托舉着雕琢華麗的寶鏡,天帝的話竟沒有入了他的耳朵。天帝見狀,不得不提高聲音,道:“月卿!”
沈如夜這才回過神來,對着天帝單膝跪下:“臣在。”
“月卿免禮。朕適才想,陸司命縱起了這怨氣陰風,不知對人間有什麼影響。”
“是。”沈如夜站起身來,便舉起滿是冷汗的右手,在鏡面上橫向一揮,鏡中的畫面瞬間由沈厭夜和陸欺霜生死決鬥的畫面變成了凡間的景象。此時此刻的凡間,受盡了百餘年的各國征戰,陸欺霜近些日子又縱容妖界的怪物和鬼界的怨魂入人間作亂,故而鏡中所展示的,便是這番景象。各國交界的邊城伏屍千里,各國境內餓殍遍野。成堆的屍體被胡亂地丟棄在城外,任由兀鷲野狼爭餐。但是,這股已經流入天庭的怨氣卻似是未曾影響人間?!
終於不必再看自己的兒子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妻子斗得你死我活,沈如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胸膛起伏顫抖着,整個人的臉色也蒼白得沒有血色,這時候就算任何人打他一拳,他怕是都沒什麼反應,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這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是,月神沒有注意到,不代表其他仙靈們沒注意到。一時間,無數驚異的目光射向了天帝,真武大帝又說出了大家的疑惑:
“生死鏡的威力足以穿越天庭的紫微之氣,卻未曾影響凡塵?怪哉,怪哉。”
天帝道:“月卿,請向諸仙呈現八極螯足。”沈如夜依言,鴻蒙觀天鏡中的場景已然是正東面的螯足。但見那螯足高逾萬仞千丈,頂端直入雲霄,恍若劈開長空,刺穿大地的軸。那螯足質地細膩溫潤,彷彿玉石,卻比玉石要堅硬不知道多少倍。其上雕琢着琥珀,金剛,瑟瑟,靺鞨等珍異寶石,寶石排列看似凌亂,卻暗合大巧不工之意,其現陰陽兩儀,太極生萬物之意。然而,這螯足之上卻有一位身着水色衣裙的仙子,迎風卓然而立,雙手捏訣,以法力護住了東方螯足!
眾仙皆嘩然——須知八極螯足乃是維繫凡間氣數的關鍵。若螯足不倒,則人間不滅。眾仙本以為之前的死氣威力如此強大,定是已經斬斷了八級螯足,卻未想竟然有人以法力將螯足護住。那仙子既能與死氣抗衡,想必法力定是極為高強,但是在場諸人竟然沒人能認出她!
天帝望着鏡中那美麗的女仙,笑道:“太乙劍宗第十三代宗主,於六千一百二十六年前飛升,楚姓,字靈珊。工於八卦陣圖,奇門遁甲之術,精通易象鴻鈞之理,派她來鎮守東極螯足,朕果然未曾失策。”
接着,天帝又命沈如夜在鏡中向眾人展示了另外七柱螯足之上的場景。剩餘的螯足亦是由七位法力高強的仙靈維繫,但是他們多數不曾涉足凌霄寶殿,在飛升后也只是辟了一處仙山洞府,在其中或隱居,或入定,不入眾仙的視野。眾仙皆明白,令他們鎮守螯足,是天帝的企圖。天帝總是能在危難之時,提前想好對策。因此,他雖看上去似是什麼事情都不掛在心上,但是眾仙依舊對他敬畏有加。
只是,真武大帝卻不滿道:“鎮守八極螯足的道友們法力高強,的確足以勝任此事,只是帝君何不派出我等?”他話語落下,剩下的許多人便也點頭稱是,面上也有不解之色,紛紛都想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為六界出力。天帝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果然這群仙人,雖然在沒大事的時候經常吵得不可開交,又互相看不順眼,但是好歹在危急的時刻,他們還是很拿捏得清。
“眾仙卿如此心繫於天地,朕欣慰無比。”天帝先是稱讚了他們一番,然後話鋒一轉,“但是朕留你們下來,自是有原因的。”但是至於這原因是什麼,天帝又閉口不言了。
眾仙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唯有站立於天帝身後半步的巫陽神女神色寧靜。她是為天帝卜筮扶乩的巫女,沈厭夜與陸欺霜掌管着天地命數,但是他母子二人卻也終究無法斷定天命的走向。巫陽才是能看穿天地命數之人。眾仙見她表情如常,便急切地詢問她是否已經看穿了這場戰局的結果。
巫陽偏頭看向天帝,似是在詢問自己該不該回答。天帝未曾搖頭,但是也未曾首肯。巫陽便答了他們的話:“少陰無故生太陽,離震乾兌紊綱常。四象順逆終無解,便取舊物續天罡。”
……………………
且說離恨天上,凌霄殿裏,內心焦急的眾仙正試圖解讀巫陽給出的“答案”;八極螯足上,八位不出世的仙人們正努力維繫螯足安穩,防止怨氣進入人間。再說這邊的沈厭夜,此刻處在那黑壓壓的怨氣中央。那些怨氣像是天邊沉重的烏雲,期間還隱隱夾雜着咒罵聲,痛哭聲,呻//吟聲,尖叫聲,聲聲刺耳,像是有人用兩柄刀硬生生地捅入了他的太陽穴。他揮劍試圖想要驅散那些怨氣,陸欺霜見狀,便高聲笑道:
“厭夜,你縱是靈力絕頂,仙法絕世,卻也不可能抵擋住這天地間自創//世以來所有人的怨念的!”
那怨氣沒有實體,被沈厭夜用劍劈成兩半后,便轉瞬間重新融為一體。那些怨氣亦不是勁氣靈力,即使沈厭夜已經落下了鬼劍鎮命勢,那怨氣卻依舊穿透了形同虛設的劍陣,聚攏在他的身邊。怨氣沒有形體,其中分出一股,像是藤蔓一樣沿着沈厭夜的右手纏繞上去。碰到那怨氣的瞬間,沈厭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怨氣看上去不過是黑色的霧氣,但是觸感卻極為黏膩冰冷,像是棲息在深海的怪物的觸//手摩擦着他的皮膚。
但是這詭異的感覺在下一個瞬間便蕩然無存了。湧入他腦海的,是無數紛繁雜亂的畫面,因為數量太多,他竟一時無法集中精神,那些畫面便如同過眼雲煙一樣,他竟一個也沒記住,只記住那些畫面中描述的場景,都是凄慘無比的。等那些畫面消失之後,他怔怔地睜開眼鏡,才發現自己依舊被那團怨氣所束縛着,而一身黑衣的母親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此時此刻,她手中已經沒有了那柄靈力化成的長劍,身周也未曾佈置防身的結界。是篤定了他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嗎?
“厭夜,我親愛的孩子。”她低着頭,撫了撫他的額,“剛才的景緻你看清了嗎?”
“……什麼?”
“你看到的,是苦,是怨,是恨,是憤。”陸欺霜神色哀傷地說著,那一枚黑色的碎片懸浮在她的身邊,圍繞着她緩緩旋轉着,其光輝忽明忽暗,似是回應着主人不甚穩定的情緒。而周圍的怨氣也隨着她的話,嘶鳴着,叫囂着。風聲之中夾雜着無數冤魂聲嘶力竭的怒吼。她撫着沈厭夜額頭的手也沒有停,繼續說道,“你看清了嗎?你看到他們的仇和冤了嗎?”
沈厭夜沒有說話,只是暗中運氣想要掙脫這怨氣的控制。但是正如陸欺霜所說,她為生死鏡的陽面所克,他也為陰面克制。這滔天的怨氣,便是陰面所折射而出的。他此刻被禁錮在怨氣之中,渾身竟是一點力氣也使不上,更別提運功了,簡直是任人魚肉。此時此刻,假如陸欺霜想要殺他,簡直易如反掌。但是陸欺霜等不到他的回答,竟反覆地問着相同的問題。她越說越悲傷,上挑的丹鳳眼中竟然盈滿了淚水。沈厭夜看着她這樣的神色,竟一瞬間覺得她才是天下最凄苦之人,一股苦澀的情緒便也湧上了喉嚨。
“母親……請您不要這樣了……”沈厭夜努力仰起頭,喉結吃力地滾動着,他悲傷地看着她,“求您……不要這樣了……求您停手……”
“厭夜,回答我,你看清了嗎?”她反反覆復地念着,似是陷入了魔怔。但是沈厭夜也沒有回答,只是痛苦又哀傷地看着她,嘴裏說的都是些請求的話。陸欺霜似是瞭然,喃喃自語:“你定是沒看清,否則怎麼還會求我停手呢?既然這樣……你就再去看看吧。”
然後,她罔顧沈厭夜的掙扎,手中便凝結了一團法力,覆蓋住了沈厭夜的額頭。沈厭夜本以為這又將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卻沒想到那團恐怖的法力的觸感竟然像是水,還帶着微微的溫度。下一個瞬間,陸欺霜從他眼前消失了,連同冶雲宮的景緻。那些束縛着他的怨氣似乎也不存在了。四周是亘古的靜默,他佇立在虛空之中。
漸漸地,黑暗之中浮現出了點點的光芒,像是螢火蟲一般地圍繞着沈厭夜旋轉着。沈厭夜不知如何是好,倉促之間,他的手指竟不甚觸碰到了其中一團,於是那團光芒便陡然化作一個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女子。她一下子倒在沈厭夜面前,雙手揪住他的衣擺,道:“律法天君啊,你可曾見過我的兒子?我那苦命的兒子……”
沈厭夜搖頭。
那女子卻桀桀地笑了。她爬起來,舉起殘破不堪的右手,食指的指尖已經腐爛,露出了森然的白骨:“你既開了心眼,怎能不知我那枉死的孩子在哪裏?!你既然知道我兒子的遭遇,為什麼還要維護這天地!我倒要剖開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竟是這般硬,這般黑!”
語畢便將那指骨插向了他的胸膛!沈厭夜想要格擋,無奈對方已經沒有了形體,甚至沒有了魂魄,只剩下一縷怨氣,不歸六界管,不入五行中,一切格擋都如同虛設。沈厭夜眼睜睜地看着那截指骨沒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話令周圍其他的光芒也都現出了形體。有些人尚且還面目完整,其他的已經沒了人形。他們將他擠在中央,場面詭異又恐怖。每一個人都高喊着什麼——
“我父母雙亡,女兒也被賣去當了軍//妓!”
“我那可憐的夫君,只不過說了一句宰相不愛聽的話,就被扣了叛國的罪名,將我家滿門抄斬,夫君凌遲示眾!”
“我空有滿腹經綸,忠心報國,那君王卻偏偏寵幸佞臣,誅殺我等忠良!”
“我好想見我的兒子一眼……戰亂之時,他被人拋在草垛上了……他還活着嗎……?”
……
那些聲音先是雜亂,但是最終,竟漸漸匯聚成同一個聲音。
——這樣的人生,這樣苦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能終結?
“……”沈厭夜被他們壓住,那些怨氣明明只是一縷氣息,卻也重有千斤,令他喘不過氣。
——死?那不是解脫,也不是終結。否則你為什麼還會見到我們,見到這衝天的怨氣?!
“……”不,你們……你們還可以反抗……。沈厭夜在心裏這麼說著的,但是即使只是心聲,也已經是中氣不足了。
——反抗?你看看那些被你教唆而去反抗的劍靈們!你親手送他們上了末路!
“……”沈厭夜已然無話。
——這天地只要還存在一天,這些苦難就會繼續延續下去。你難道不希望這一切苦難都結束嗎?
“……”我自然希望。
——既然如此,投降吧!放下你的劍,不要再試圖維護這令人痛苦的根源了!
……………………
陸欺霜注視着被禁錮在怨氣之中的沈厭夜。他的雙目已經是一片迷濛,睫毛微微地顫抖着,也不是昏迷着,還是清醒着。漸漸地,淚水從他的眼角輕輕地滑過。他的喉結動了動,吐出了幾個氣音。陸欺霜附身上前,將耳朵貼近他的唇邊,才聽他道:“六道……百苦……蒼生……何辜……”
握緊了劫火劍的手終究是失了力道。那黑色的妖劍脫手而去,鋒利的劍刃斜插入焦土。沈厭夜神色迷茫而痛苦,雙目將張未張,將闔未闔,似是夢囈一般地說道:
“……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