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番外-櫻落篇
阿尋突然敲響我房門時,我心裏隱隱有了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有一點點難受,有一點點心痛,不要命,不想哭,可卻時刻折磨着你。
阿尋是阿穆的弟弟,如今已長成一個高大的男子,跟他哥哥一樣,都是一等一的死士。死士訓練有素,如果不是出了什麼大事,絕不會在主人沒有召喚的時候便私自出來。
我正在找關於胡人的資料,聽父親說安襄離那個討厭鬼許是要被送去和親了,我得研究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以便她出嫁後有什麼需要。
“主子。”阿尋跪在我面前,唇角微顫,明顯有不好的消息帶來。
我走到椅子上坐下,這才說:“什麼事?”
阿尋抬眸輕聲道:“公主……薨了。”
我眨了眨眼睛,雖然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可腳底卻軟的嚇人,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從身體裏一點點抽離。
“自從公主離京,屬下一直跟到塞北,不知為何,公主非要自己挂帥出征,結果被胡人……”
我只在那個討厭鬼的武俠小說里看過,有的人怒急攻心或者極度悲傷時被吐血,一直以來我只當做個寫作者誇張的笑談罷了。可如今一口腥甜湧上喉間時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的能悲傷到如此地步。
阿尋慌張的扶住身子搖搖欲墜的我:“主子節哀罷,人死……”
我張了張口,不知用了多久才艱難的吐出這句話:“帶我去……找不到她的人,屍骨我也要挖出來……”
*
父親讓我接近阿流時,我是很反感的。六七歲的小孩兒,原本不應該知道什麼是反感,可我就是知道,而且就是反感她。
都是些什麼呀,沒規矩,很淘氣,還不喜歡搭理人,就那張臉長得湊合,其餘的哪裏能讓人喜歡的起來。可父親讓我接近她討好她,我就得接近她討好她。我得有父親的喜歡,才能在這個吃人的侯爺府中生存下去。那個不會討好人的四妹妹,馬上就要被丟去別省了。
我心裏雖然抵觸,可面上還掛着大家閨秀的笑,走近她行禮問安:“臣女安雲落。”
侍女姨娘們總說各家小姐里,數桑家大小姐最會笑,笑起來最是溫柔最好是看,只要她一笑,就會讓人禁不住心生歡喜。
於是,我便每日都對着鏡子練習這種溫柔的笑,成效顯著,起碼父親和大夫人信了,當真以為我是個溫柔的小可憐,對我關懷備至疼愛有加。他們的寵愛讓我迷戀上了這種裝模作樣的感覺,我漸漸地以為,我真的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女子。
我對這個公主溫柔笑着,自信滿滿的等她注意到我,只要注意到了我,我就有法子跟她走得更近。結果這個穿着明黃服飾的小屁孩卻連看我都不看一眼,就對着符家的小丫頭看,還流口水!!
“公主?”我不信邪,又叫了一聲,端着的笑容可以說非常膩人了。
“聽到了聽到了。”她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抬腳就想往符家小丫頭那邊擠。
我:“……”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符家小丫頭,扎着兩個土裏土氣的包子頭,腿還沒裙褲長,一走一絆的樣子傻的很,這樣的小丫頭,到底哪裏值得她看了?
那次宴會後,我便成為了她的伴讀之一,父親很高興,抱着我說:“雲落是安家的驕傲。”
我一直都是驕傲。
會讀書,寫得一手好文章。
會哄人,周圍的人都被我哄得服服帖帖。
會計謀,偶爾連朝政之事父親都會與我商量。
我在所有的人眼裏都發光,自小就是這樣,我也習慣了這樣。
可是,那位討人嫌的公主,為什麼,總也不看我一眼?
*
父親的野心真大,原本我以為他只想做很大的官,有很大的權力而已。卻沒想到,他一直以來,都對皇上有不臣之心。
父親偷偷跟我說:“落兒,你是當公主的命。幫父親做事,父親日後封你為最尊貴的公主。”
我不明白做公主有什麼好,你看看宮裏那個小阿流,天天快悶死了,別人又顧慮着她的身份不敢真的跟她打鬧,上回我在假山下,還見她無聊到鏟蚯蚓玩兒。
可我得聽從父親的,我生在這個家裏,哪裏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於是我開始監視她,知道她何時就寢,何時用膳,何時開心,何時來葵水。我知道她的一切。
當我把“公主許是喜歡女子”這件事告訴父親時,父親又有了新的心思。
“落兒啊,你這麼好,公主會不會喜歡你呢?”
我懂了父親的意思。
我又開始對着鏡子練習喜歡一個人時的眼神兒。其實這並不難找範本,符泠那丫頭,上課時總用這種眼神兒盯着小阿流的後背看,還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
符泠很快就發現了我也用這種眼神兒看阿流,對我的態度明顯冷淡起來,故意不跟我講話,故意冷戰,還在桌子上劃線不許我越過去一點點。
真是幼稚。
跟小阿流總把蟲子丟進她飯盒裏這個做法一樣的幼稚。
我覺得,我永遠無法與她們為伍。
*
有一年,夫子經不住她的糾纏,終於答應我們進行課外教學——去逛民間的市集。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貼身死士,只有兩個略懂武功的侍女護我安全。市集上的人實在多,將我和同學侍女都衝散了。大家閨秀不能叫喊,我只得遠遠的跟着她們。
可跟着跟着就跟丟了。
又遇上個冤枉我把她撞到要訛我錢的老太婆,見我掏不出幾個錢,便讓家裏的無賴兒子將我綁走,真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正在這時,小阿流從天而降,一腳揣向了無賴兒子。這力道很大,小阿流把……自己撞翻在地……
我:“……”
我只好上去扶起這個添亂的人:“你怎樣?”
阿流跳起來擼袖子:“我還就不信了,我這香山無影腳練了這麼久,除了符泠沒人能打得過我,怎麼到他這兒就不行了!”說著還要衝上去再來打過。
那是大家都讓着你,就符泠不讓着你而已。
我頭疼的拖住她:“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溜走行嗎?”
不行。
非得打。
我只好放她去了。
幾個回合下來,被揍的鼻青臉腫的某人沖回來,拉住我的手開始沒命的跑。
“撤!”
我無言的跟着她跑。
我沒她那麼有活力,也不曾學過武功,所以跑幾步就累的動彈不了了。我捂着直泛疼的肚子:“你先跑,我隨後到。”
“不行!”義正言辭的拒絕了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救了你,就得負責到底。”
看着她這幅認真的神色,我頗為想要流眼淚。
求求你了,讓我自生自滅罷。
她沒有感受到我內心的拒絕,見我跑不動,轉身背起我就跑,嚇得我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白皙修長,手指偶爾蹭到的時候舒服的要命。我藉著害怕的由頭,佔了她不少便宜。
她憑藉天生神力,背着我跑了好幾條巷子,這才把我放下來。
“多謝公主……”我沉吟片刻,“……救命之恩?”
“記得報恩就行了。”某人大言不慚的說道。
“……”
我艱難的說:“我們如何找到夫子他們?”
“看我的。”某人傲然着,仰起頭,用力吸了幾口氣,眼睛一亮:“我聞到符泠的味道了,她就在這附近!”
一提起這個名字,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循着味兒就跑了過去。
我望着她歡騰的背影。
有一點點。
不開心。
*
我的生辰,她送了我一片櫻花林。
我對花粉敏感,一靠近花朵就難受的緊。
可是這片櫻樹實在好看。花瓣飄落的時候,就像下雪一樣。
*
她與姝雅通信的事情我是知曉的,與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傻姑娘相處,不過就是為了探聽點符泠的消息罷了。我一點都不擔心。
只不過怎麼後來二人的關係那麼好?原本就不怎麼跟我說話,後來便更不願意跟我說話了。
真是煩。
兩個人總去梨園,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做些什麼,每回讓阿穆去查,回來也只稟告說:在看戲。
到底是多好看才會整日裏泡在裏面?
那時翰林院的雜事委實多,讓我忙到根本無暇顧及她們,直到有一天,我聽說了那件事。
——公主命人仗殺了桑姝雅。
心裏有點難過又有點竊喜。
鬧翻天罷,鬧翻了,我就可以接近她了。
*
我去宮裏看望她。
她瘦的不成人形了,不知是姝雅的死對她打擊太大,還是符泠毅然決然的離開傷透了她的心。
最開始,她說:“雲落,我每夜都睡不着。”
後來也不知她從哪裏弄來些丹藥,一把一把的往口裏塞。我制止過,她卻笑着說:“吃了這個好,吃了能安睡。”
父親給了我一粒藥丸,說是行禎表哥從琉國弄來的,讓我摻在她的膳食了。
當然,我一定會答應。
當然,我一定不會給她吃下去。
畢竟。
她救過我呀。這人吶,哪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那丹藥是有傷害的,比如說,讓她整日昏睡不行啦。比如說,讓她漸漸地忘記一切。
我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並且想付諸行動。
我揉着她的發問她:“等你忘記了一切,我把你偷偷藏起來好不好?”
*
我帶她去了一個小山溝。那裏有山有水有茅草屋,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后,每日心情都很舒暢。
自打把她從宮裏偷出來,她便一直睡着,偶爾醒來看看我,也全然不知道我是誰。
最後也總算睡夠了,醒來問我:“美人,你是誰?”
我叫櫻落啊。
櫻花飄落那個櫻落。
你叫長流。
跟我長長久久在一起的阿流。
父親很快就發現了我做的一切,親自來找我。
“殺了她。”
“不。”
“留着是後患。”
“父親,你若殺她,我也死。”
父親沉默,半晌,問了我一句:“落兒,你就住在這裏,不回家了?”
我說:“嗯,我要跟她在一起。”
“我不要家了。”
*
父親果然沒有那麼輕易放棄我這顆棋子。
某日醒來,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窗子上落了鎖,門外守了人。
好在他沒有逼瘋我,承諾饒阿流一命,讓她自生自滅。
只不過。
“落兒,桑家公子桑凌源不錯,你嫁過去恐不吃虧的。”
我絕食了三天。
閉門思過了三天。
“你真的不會動她?”
父親派人搬來了嫁衣:“她能不能活命,就看落兒你了。”
“那我嫁。”
我嫁。
滴水之恩。
安雲落此生為報。
*
原本此生就此別離。
卻沒想到她陰差陽錯的又回來了,回到了宮中,出現在了宴會上。
忍了又忍,壓住了走向她的腳步。
父親讓我辨認。
這便是如果我認了他就立即殺掉她的意思。
我閉了閉眸,輕聲道:“不知是哪裏來的賊人想要假冒公主,還請諸位大人公正抉擇,萬不可姑息。”
那一刻。
她眼底的火光滅了。
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後來符泠來了,救了她。
感謝符泠。
第一次,對死士沒完成任務感到慶幸。
第一次,對符家丫頭想說一聲謝謝。
只不過。
她們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第一次,體會到以後的人生,其實死了和活着,根本沒什麼分別。
*
“臣,安雲落,願前往震區,為公主分憂。”
因為著一句話,換了她一個欽差大臣的封號,也換了父親的一頓板子。
父親年紀大了,受不了氣,整個人都顫抖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知道呀。
我一直都清醒着。
每時每刻,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安襄離其實是個善良的女孩兒,見我挨打很不忍心,卻裝作嘲笑我的樣子說道:“疼不疼?”
我的身後已經麻木。
就像胸口一樣,怕是再難跳動。
“不疼。”
她撇嘴:“裝吧你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
到底沒有說下去,只是將金瘡葯扔給我:“可別死了。死了誰還能讓我討厭。”
*
與符泠被埋在廢墟下,與她聊了很多。
她問我:“你喜歡她,是裝出來的罷。”
“是啊,阿泠真聰明。”我笑着應道。
是裝的。
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她呢。
一點,都不。
*
“我是喜歡你的,也是願意跟你在一起的。”
她這麼說著,還笑着,眼神里都是要套我話的狡黠。
我當時不理她就好了。可就偏偏沒忍住,壓住了她的頭,將唇貼拉上去。
她大驚失色,臉色蒼白,大眼睛瞪的圓滾滾的。
“騙人。”
我捂住了眼睛。
這次怪我,沒控制好。
眼淚去沒人的地方掉就好了。怎麼能當著她的面掉出來,怎麼能讓她愧疚。
從一開始,我就選錯了。
現在,哪裏還有資格讓她有絲毫難過。
*
塞北。
黃沙漫天,符泠了不起,能因她一句話就在這兒受罪守城。
阿尋帶我找到她墜崖的地方。
我低頭看了看,嗯,掉進這裏,怕是真的屍骨無存了。
阿尋擔憂的看着我:“主子,別再哭了。”
我笑了笑:“好,我不哭了。”
說著,我就真的擦乾了眼淚,倒退着同他說道:“阿尋,你哥當時把她弄丟了,我把他關進了暗室。他生前讓我饒了你,我饒了。這算不算對你有恩情。”
“算。”
“那你報個恩罷。”
“主子吩咐。”
我看了看險峻的斷崖,溫和的笑着:“別救我了。求你了。”
阿尋意識到了什麼,臉色大變,立即向上前抓住我,可我們中間已經隔了再遠。
我閉上眼睛,向後倒下去。
山中風很大,很急,貼着我耳邊呼嘯而過。
此刻,我只想知道。
她掉下來時,有沒有暗罵山澗的穿堂風刮的臉疼?
*
睜開眼,眼前坐着個穿着華麗的男……女子。
侍女喚她:“公主,她醒了。”
這女子氣壞了,用力捋了一把自己的假鬍子:“說幾遍了,叫我公子!”
“是,公主。”侍女忙應道。
女子一臉生無可戀。
我閉上眼睛,沒有心情猜測她的身份。
可她卻湊了過來,摸着我的臉嘖嘖感慨:“看她穿着應是南朝的人,長得可真漂亮。對了,咱們西秦國是不是去南朝求娶公主來着。”
侍女:“是,可惜咱們陛下沒有皇子,所以只能讓長公主您假扮皇子娶他們的公主。”
女子擺了擺手:“我看用不着了什麼公主了,就她吧,很合我眼緣。”
侍女:“哦,我說公主你怎麼突然好心救人,原來是想睡人家了。”
女子:“……你到底跟誰學的以下犯上這一出?還有,叫我公子!”
“是,公主。”
“……”
女子湊過來:“美人,跟我回家罷,我會對你好的。”
這女子不知給我灌了什麼**湯,此刻我只想睡覺。
她偏不讓我睡,我一閉眼她就把我搖起來,我原本全身就痛,現下腦殼也被她吵得痛了。
她嘿嘿傻笑道:“我叫¥@*¥%翻譯成你們漢話就是,秦譜,你可以叫我琴譜。你呢?美人,你呢?你叫什麼?”
我只好睜眼看了看她。
都是些什麼呀,沒規矩,很淘氣,就臉長得湊合。
我不耐煩的合眼道:“我叫尚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