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妾發初覆額(三)
第四章.
才出生的小娃娃一天一個樣,四季更替里的南城也跟着變模樣。
翻了年,才是臘八節。晃蕩着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結了一層薄冰,吱吱的胡琴聲和笛韻里下了一場江南的細雪,蔥蘢的篁竹颯颯落葉,梅花綴滿枝頭。
明玥在這樣的季節里長成了個雪娃娃。她已經不似出生時候紅猴子般的模樣,白生生宛如玉髓,嫩油油跟春天枝頭上的新葉差不離,江雙鯉和明岱川按書來養她,才四個月,已經很有分量了。
周自恆總得意洋洋地推着她出來見世面。
冬日裏小區並不十分冷,修建的時候充分考慮了氣候因素,明岱川拿着這樣一個小區建造的設計,在年前投給各大機構,拿了不少獎,設計公司靠着小區在南城打響了名聲。訂單雪片一樣飄來,明岱川擼起袖子準備着大幹一場。
出了月子后,江雙鯉在徵得父母和同意,又得到丈夫的支持后,準備考研。她畢業的時候是外語系英語專業的第三,明岱川也不想把她困在家中,日日做主婦。
“好歹不能浪費資源!”明岱川誇她未來肯定是國家棟樑,他是個嚴肅內斂的君子,但依舊為未曾經歷風浪的妻子豎起大拇指,“這就進入九十年代了,新時代的女性,就要有新時代的面貌嘛!”
重新撿起書本也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明玥又正是小小年紀,纏人得很,江雙鯉也是忙碌非常,不到三月,已經消瘦回窈窕風姿,周自恆倒是不厭其煩,一來二去,明玥最親近的,倒真成了周家小少爺。
明玥正是萬事新鮮的時候,在屋內待不住,周自恆自告奮勇要帶她下去玩,江雙鯉給她穿了厚厚的幾層,也不怕在外頭凍着,周家小保姆又寸步不離,也不怕出什麼事。
“周小少爺又帶媳婦兒下來玩啊?”年輕的住戶打趣道。
周小少爺沒工夫和他閑聊,推着嬰兒車嘟囔着回復道:“對啦。”
住戶又笑道:“今天小少爺的媳婦有沒有長大一點?”
這個問題讓周自恆推嬰兒車的腳步停下來,他穿着牛仔羊羔外套,帶着小皮帽,驕傲地仰起頭:“當然長大啦,再過兩天,我的小媳婦兒就能嫁給我了。”
他還是小蘿蔔頭一個,世界在他眼裏或許只是一個小區那麼大,兩天的時光在他看來或許也已經足夠長了,他唯一想得長遠的,便是婚嫁大事。
他說完后,跑到嬰兒車前,踮着腳往裏頭看:“對吧,小月亮,哥哥說的對吧?”
明玥咬着奶嘴,揮舞手臂的動作讓手上的銀鈴鐺叮叮響,黑瑩瑩的眼珠子跟着周自恆轉。
周自恆嘆息:“你怎麼這麼笨哪?還不會說話。”
明玥努力吮吸奶嘴,半分不在意周自恆的惋惜。
住戶一陣笑,四個月的小娃娃怎麼會開口說話?倒是周自恆一歲九個月才開金口,算是孩童里遲的了。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在小區里發生,周自恆還不會說話時候,鄰里就喜歡逗弄他,如今開口了,童言稚語,一字字聽來都覺得歡喜。周自恆說話遲,但開口就是句子,學習能力也強,聽見什麼語句了,囫圇思索一番,又成了另一個版本。
周自恆脾氣大,不愛理睬人,走起路來都是雄赳赳氣昂昂,但每每跟他說起他的小媳婦,他便會稍作停留,聽你說上幾句。倘若說的這幾句話恰好中聽,周自恆還會搖頭晃腦地跟你炫耀。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又開了春,秦淮河水復蘇,篁竹抽芽,明玥又長大了一些,周自恆的話也說得更利索了。
都說是貴人語遲。周自恆跟着電視裏頭學說話,學得極其有邏輯,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別人家學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他是一句話一句話地學,有時候蹦出句不合時宜的話,大家也只會覺得他可愛。
明玥比他更可愛許多。
她生的秀氣玲瓏,乖乖巧巧的不愛鬧,生人抱着也不哭,開心了還會露出牙齦靦腆地笑。周自恆雖小,領地意識卻很強,他自己抱不動明玥,就不許別的人抱,讓明玥躺在嬰兒車裏,自己花大力氣推車;哪個阿姨給了明玥糖果,周自恆定會從她手裏摳出來還回去,再從家裏搬來大箱大箱的巧克力洋糖果,送給明玥。
“要是這小子能行,指不定幫你老婆把餵奶的功夫也省了。什麼好東西都往你家裏搬,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爹。”周沖見兒子這麼費心費力地養媳婦兒,打趣明岱川。
明岱川黑臉,乜周沖。
周沖打哈哈,自知失言,叼着煙頭不敢吐煙圈。
周自恆日日喝牛奶,聽到這言語,把衣衫掀開,露出青蛙肚皮,兩點小奶尖可愛。他在自己胸口揉了半晌,又看看吃得腹中飽飽,打着奶嗝的明玥,一再憂愁地嘆氣:“為什麼我喝了這麼多牛奶,就是不產奶呢?”
周沖悶了一肚子煙,嗆得眼睛通紅,憋着笑,面容都扭曲了。
明岱川嘴角抽搐:“你又不是奶牛。”
“我要是奶牛就好了。”周自恆捧着自己一張肥嘟嘟的臉,“我要是奶牛,小月亮餓了就會往我身上跑,我就可以把她帶回家了,晚上還可以跟她一起睡覺,生娃娃。”
明岱川氣得說不出話來,一腳踢在周家的紅木茶几上,周沖的煙盒都被震翻。
大抵是周自恆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媳婦兒”,他對明玥有種天然的喜愛,總是媳婦長媳婦短地念叨。明岱川也知道他年紀小,不懂媳婦的真正意思,只以為是個親切的代稱,喚地起勁,教過他幾次改稱呼,周自恆應得好好的,翻天就又忘了,照舊我行我素。周沖又愛在兒子面前灌輸些有的沒的,明岱川實在是無可奈何。
周自恆老這樣叫喚,街坊四鄰也都只當玩笑,旋即又拿媳婦的事來取鬧周自恆。周自恆雖是懵懂小兒,但這麼戲弄之後,也明白,媳婦兒就是他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的。周自恆對待明玥就越發霸道起來,管天管地,管得寬敞。
他唯獨不管,就是不管明玥洗澡。
娃娃都是羊水裏泡大的,明玥尤其喜歡洗澡,明岱川江雙鯉也喜歡給明玥洗澡。她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在水裏拍打水花,笑起來黑瑩瑩的眼睛裏都有星星。周沖都圍觀過明岱川給明玥洗澡,堪堪周自恆,每逢明玥洗澡,總是蹭蹭蹭抱着奶瓶上樓,被子一掀,躲進被窩裏。
周沖哄兒子:“你怎麼不去看看小月亮洗澡啊?爸爸跟你說啊,小月亮洗澡的時候特別可愛。”
周自恆臉紅害羞,含着奶瓶喝牛奶,羞答答地低下頭:“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麼可以看她光光?”他說完把奶瓶甩開,被子矇著頭,在寬闊的床上打滾。
周沖愣神,爾後哈哈笑不止:“你才兩歲半啊!”
“兩歲半也是個男人!”周自恆怒氣沖沖,爬起來踹了周沖一腳,肥嘟嘟的腮幫子鼓起來,小肚子上下起伏,捂着褲襠大聲吼,“我……我也有小鳥的!”
周沖看他褲襠一點點,肚子倒是圓圓,笑癲在周自恆床前,笑了老半天,又起來,脫了上衣和周自恆一起睡,眼睛裏有小點淚花:“還是我兒子懂事啊。”
周自恆聽他誇讚,也不再生氣,蜷着腿在周沖懷裏鑽了鑽,又撿了奶瓶叼着,眯了眼睛就睡著了。
周沖見他睡了,也睡下去。
待翌日,周沖又把兒子的這番話當成笑料,說給明岱川和江雙鯉聽。
明玥出生后,兩家的關係急速拉近。偌大一個南城,作為都城,曾歷經朝代變換,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在這裏,只有老人會操着一口綿長的方言。周沖是來南城闖蕩的,明岱川也是,恰巧在這座城市裏安了家,落了戶而已。都是無根的浮萍,鄰里之間,相處着就有了親密。
周沖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曾經也是個爛仔,洗白上岸做了正經生意,如今西裝革履,洋車擺了一車庫,也掩飾不了口無遮攔的蠻橫脾氣。周自恆的玩笑事他也就當著周自恆的面直接說,言罷還調笑:“要不咱們兩家就乾脆訂個娃娃親吧,我周沖有的,將來都是周自恆的,你把明玥許給我們家,不虧!”
他話說出口,周自恆瞪着大眼睛滴溜溜地不知想什麼,明岱川和江雙鯉臉色就不是那麼自然了,鄰里之間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正經訂下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雙鯉性格溫婉,她言語迂迴:“兒女的事,哪有說得準的呢?小恆只是年紀小,沒有小夥伴,才會老和小月亮一起玩。”
明岱川就直白多了:“不成!”怎麼不虧?虧大發了!他的女兒花明玉凈一個,作甚要給個爛仔的兒子做童養媳?他明岱川又不是養不起。
周沖也知道明岱川讀書人看不上他,輕笑了一聲,打火機點了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他很少有被拒絕的時候,泰半是他拒絕人家。雖然是開個玩笑,但被正經回絕,他面子上也掛不住。
周沖也不再看明玥,招呼着周自恆過來,摸摸他的腦袋:“兒砸,你這媳婦兒怕是飛了,咱們也不強求,就算了吧。”
周自恆耷拉着腦袋。他沒聽懂旁的意思,就只明白一個中心思想——“媳婦兒飛了”。
飛了,就不是他的了。
周自恆不樂意。
他回頭抱住江雙鯉的腰,磨磨蹭蹭,西瓜頭襯得臉蛋圓圓:“江阿姨,小月亮不做我的媳婦兒了嗎?做我的媳婦兒可好了,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給她的。”
江雙鯉看看沒心沒肺坐在毯子上笑呵呵拿着玩具玩的明玥,又看看周自恆,道:“小月亮不做你的媳婦兒還可以做你的小夥伴,做你的妹妹啊,小恆願意嗎?”
“不願意。”周自恆搖頭,像撥浪鼓一樣。
他小步子跑到明玥身邊去,一把就抱着明玥,把她的衣服撩起來,直愣愣地看,看完又靦腆地捧着明玥的臉蛋,思索一會兒,就直直地在明玥的嘴唇上打了個響亮的“啵”。
明玥粉粉白白一張臉,花骨朵一樣的,頭髮已經長長了,江雙鯉給她扎了個小揪揪,眼睛最是好看,黑亮亮水銀一般。她被親了一口,半晌才有反應,半歲大的小人兒捂着嘴,眼眶裏黑珠子滴溜溜地轉,竟有些害羞的意味。
“我把小月亮看光光了,還跟她親嘴巴了。”周自恆耀武揚威站在明岱川跟前,他砸吧砸吧嘴,有點甜甜的味道,是明玥才喝的牛奶。
【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麼可以看她光光?】
周沖想起這句天真的話,吐出一口漂亮的煙圈,心情好了大半,問兒子:“為什麼要這樣啊?”
周自恆年紀不大,口氣不小:“這叫霸王硬上弓。”
明岱川被氣了個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