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妾發初覆額(一)
第二章.
南城九月。
孤蓮在秋日的金陽里抵抗午後的涼風。
一歲零九個月的周自恆坐在小區門口,雙手攤開撐着腦袋看天上飛走的燕子。
每飛走一隻燕子,春天就被剪掉一點。
周自恆看了一個下午了,飛過去的燕子比他的牙齒都多,雖然他的牙好像也不怎麼多。
可江阿姨還沒來看他。
周自恆很是憂傷地嘆了一口氣。
半大的小豆丁乖乖巧巧地坐着嘆氣委實是一件逗趣的事情,吃了晚飯下來走動的嬸嬸阿姨都來逗弄他,周自恆心裏急,但又不會說話,張着嘴嗷嗷嗷了半天,推開阿姨,氣嘟嘟地換了個地方,繼續看燕子。
可他白白凈凈的,宛若好女,阿姨們也不能理解他嗷嗷叫的意思,跟着逗他。小保姆跟在他後頭好生看顧。
周家是半年前搬到小區來的,一來便住進了小區最好的兩套房,房子一上一下,打通了單元后,上下連結,做了複式樓。
這是南城的第一個商品房小區,88年年初施工動土,89年3月交付,連帶裝修的那種。正好是上面下發政策的時候,小區趕上了一縷春風,又是近海的地帶,時興些新鮮東西,觀望了一陣后,不少人就買了房,單單留下最大最好的兩套,不對外銷售。
小區里人搬進來了,議論也就多了,大伙兒都說,那房子,是小區老闆周沖留給自個兒的。
相信的有,不相信的也有,等到周沖抱着個粉雕玉琢,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進來的時候,熱烈的討論也就告一段落了。
不過久而久之,新一輪的議論又開始了。
比如,周沖不過快三十的年紀,打哪來的錢建的這麼大一個小區?
比如,周沖他怎麼光有個兒子沒有媳婦兒呢?
再比如,周沖他兒子周自恆怎麼快兩歲了都不會說話呢?
關於這些問題,眾說紛紜,到底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的上來。
周家就一直有那麼一些的神秘感,街坊四鄰不太敢親近,而周沖也很少和小區的住戶來往。他長得高大英俊,常常西裝革履,出入車接車送,這在改革開放做得頂漂亮的南城也是很少見到的。
但他的兒子周自恆卻是很討大家的喜歡。
周自恆雖然還不會說話,但模樣可人,金童一般的玲瓏,一雙眼睛眨巴眨巴澄澈地像是冬夜裏的清輝。小嘴巴紅嘟嘟的,抱着奶瓶喝水的時候,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跟只松鼠似的。
漂亮的人兒誰不喜歡,周沖早出晚歸的,周自恆在家裏呆久了就鬧騰,保姆日日裏抱着周自恆出來,街坊鄰里看着他孤孤單單的可憐,時不時還會帶點糖果出來逗逗他。
周自恆雖然個子不高,但脾氣比他爹還橫,對誰家大人都不理,誰的糖果都看不上。
除了對門明岱川一家。
明家就在周家對面,都是半年前搬來的,剛一搬來,也是大伙兒議論的對象。
明家家裏簡單,統共就兩口人,男的叫明岱川,女的叫江雙鯉,二十多歲的年紀,一對璧人似的。
再一番打聽,那可不得了,這明岱川哪,還是個海歸哩!
這時候出國念書總不是那麼流行的事,家裏孩子考上國內好大學都能擺上一大桌酒席,更別說海歸了。
明岱川這頭海龜生的相當光風霽月,眉目疏朗,平日裏見着雖說嚴肅了些,但待人接物都是彬彬有禮,沒有半點狂放姿態的。而又聽說啊,明岱川還是個博士,回國開了設計公司,這小區里上上下下的裝修,就是他的第一筆生意。小區交付時候,裝修都是現成的,尋常哪見過這樣漂亮的屋子啊,踩上去都怕地上的瓷磚髒了。大伙兒也都說,這海龜是個有才華的,不愧是喝了幾年洋墨水,也算是學成歸國了。
他的妻子江雙鯉是個和氣又溫柔的女人,這時候懷孕了,眉眼都染着春風。
也不知道這樣漂亮的一對人,生下來的孩子,該有多好看。
周自恆誰都不喜歡,就喜歡江雙鯉,平時會在小區花園裏等着江雙鯉出來散步,小短腿邁開來,抱着江雙鯉,小嘴嗷嗷嗷叫喚,像是喊人似的。
江雙鯉也喜歡這樣小小的可愛的周自恆,雪白雪白的,跟年畫娃娃一樣。
老一輩都說,多看看長得好看的孩子,肚子裏的孩子也會跟着這個模樣長的,江雙鯉就總抱着周自恆看。
周自恆脾氣古怪,但在江雙鯉邊上卻相當乖巧,不哭不鬧,還會把自己喝水的奶瓶分享給江雙鯉。
江雙鯉看着周自恆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笑不得,十動然拒。
相處久了,江雙鯉才從丈夫明岱川口中得知,周自恆沒有母親,從小就是保姆帶大的,周自恆難帶,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保姆,周自恆如今,怕是把江雙鯉當成他媽媽了。
江雙鯉聞言又是一陣哭笑不得,旋即問明岱川:“我就真的長得很像他媽媽嗎?”
明岱川把她抱起來,手貼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道:“應該不是,他爸周沖都未必知道他兒子的媽是誰。”
明岱川是個很嚴肅正派的人,背後議論是非讓他有些不自在,但看妻子好奇滿滿,還是繼續道:“這孩子,當時不知道被誰給送到了派出所,上面有張紙條,上頭就寫着,孩子的爸爸叫周沖。周沖做了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后,就把孩子帶回來了。”這事兒,當時鬧得有些大,之後就淡了。
江雙鯉一雙眼睛霧蒙蒙地看着明岱川。
“所以,大概是你懷着孕,母性光輝太重。”明岱川彎下腰,耳朵去聽胎動,轉移妻子的注意力,“你聽啊,咱們女兒好像在咕咕叫。”
江雙鯉很快止住了眼淚。但到底,對周自恆有了更多的關心。
周衝倒也是個心大的,開始還會打聲招呼,後來就直接把周自恆扔在明家家門口就不管事了。
小保姆帶着周自恆在門口等,差點沒急哭了。
明岱川也不是太介意,周沖雖然不會帶孩子,但對周自恆的吃穿用度都沒差的,挑頂頂好的用,周自恆在江雙鯉面前又乖,明岱川就當是提前預習當專業爸爸了。
算是不花錢的培訓班,還有個小寶寶給他帶。
個糙糙的男娃娃,怎麼帶都帶不壞。
但今天,周自恆在小區花園裏等了許久也不見江雙鯉出來散步。
等得一張小臉蛋都皺起來了。
急得哼哧哼哧,把一奶瓶的牛奶都喝光了。
這時候他總算是知道不會說話的壞處了,光能張嘴嚎,半點意思都表達不出來。
周自恆一扁嘴,坐在地上哇哇哭起來。
小保姆伺候不來這位小少爺,急得汗如雨下。
剛巧這時候,他爹周沖就回來了,開着闊氣的洋轎車,領帶鬆散,西裝搭在手上。
小保姆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個。
周沖看周自恆嚎啕大哭,也不在意,撈起周自恆帶上車,道:“不就是想看你江阿姨嗎?去去去,爸爸帶你去,爸爸還帶你去看你個小妹妹。”
周自恆哭聲漸小,抽抽搭搭地嘟囔着:“噗噗……”
“叫爸爸,不是噗噗。”周沖就着襯衫擦了擦兒子的臉,“你不是喜歡你江阿姨嗎?這樣,咱就讓你這個妹妹給你做媳婦兒,你就算你江阿姨半個兒子了,怎麼樣啊?兒砸?”
周自恆被他大力氣擦得臉都紅了,張着嘴叫喚,急忙忙推開周沖的糙手。
周沖這下倒是會錯了意,當下就頜首道:“好嘞,兒子,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走咯,去看你媳婦兒去咯!”
“噗噗,噗噗……”
“是爸爸,爸爸。”
“噗噗!”
“爸爸!”
“哎~”
“草!老子怎麼叫你爸爸!”
周沖和周自恆鬥嘴的時間,司機就開到了醫院門口,問過了前台,就尋到了產房外。
這時候已經入夜,走道里明岱川同幾人在產房外等候,看模樣該是長輩。
緊閉的房門裏,傳來低低的痛呼,這陣仗周沖實在是沒見過,周自恆也是獃獃的模樣,長着嘴巴,小手攥着周沖的領口:“噗噗,噗噗,嗷……”
周沖揉了揉兒子柔順的黑髮,額頭貼着他的,道:“我的傻兒子誒!等着,你媳婦兒就出來了。”
走廊長且寂寥。
明岱川站在向西一隅的窗前,眉頭緊鎖。
周沖抱著兒子過去,上衣上摸了摸,從口袋裏拿了包煙出來:“要不要緩緩?”
周沖抽煙,在他看來,煙酒是最好的撫慰品。能讓周沖主動遞上煙的,不多。
明岱川看一眼,擺手,道:“你怎麼來了?”
他們兩家來往並不算太多。最多,算是鄰居吧。
“還不是我家這小子,吵着要見人嗎?”周沖捏了一把周自恆肥嘟嘟的屁股,“這可是我家祖宗爺爺。”
“嗷!”周自恆雙手捂着自己被捏的屁股,可惜他手太小,蓋不住,氣鼓鼓地瞪了周沖兩眼。
周沖正打算逗逗兒子這媳婦的事,產房的聲音突然消停。
隔了好一會,門被從裏面打開。
明岱川難得慌張一回,跑過去,周沖也抱着周自恆去湊熱鬧。
醫生圍着剛出生的嬰兒,檢查她的各項體征。
“先生,您的女兒她不哭,這……”接生的醫生有些難以開口。
明岱川抱着女兒,看着病床上迷迷糊糊的妻子,高大的身形有幾分顫抖。
小嬰兒一團粉紅色,小小的身子蜷縮起來,胎髮濃密,濕答答的,五官很纖細,唯一能看見睫毛修長,上頭還有水澤,細細密密一片。
產房裏手術燈已經熄滅,很有幾分安靜。
這時候,周自恆忽然伸出手,指着嬰兒道:“媳、媳婦兒……”
周沖眼睛都僵住了。
明岱川也不知道作何反應。
小嬰兒打了個嗝,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周自恆頭一次說清楚一個詞語,正是找到了說話的樂趣,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媳婦兒!媳婦兒!媳婦兒!”他說的來勁,還在周沖懷裏蹦達。
小嬰兒像是回應似的,越哭越大聲。
周自恆第一次開口說話,和明玥的第一聲啼哭一起,成為了這個九月,最讓周明兩家開心的事情。
周沖把周自恆舉得高高的,還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兒砸!好樣的!就是你媳婦兒!”
明岱川抱着女兒的手,不自覺緊了一分。
總有壞人想偷我女兒!